香港的风暴还在积聚，而四九城里的寒意，却已经如同腊月的北风，刮得人骨头缝都发冷。这场自上而下的浪潮，席卷的不仅是林朝阳那样的商业巨擘，无数看似不起眼的“小虾米”，也同样被裹挟其中，难以幸免。
前门大街，“雪茹绸缎庄”那块挂了十几年的鎏金招牌，在初冬惨淡的阳光下，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店门虽开着，却门可罗雀，往日常来光顾的熟客、甚至一些干部家属，如今都避之唯恐不及。
陈雪茹穿着一件半旧的墨绿色锦缎旗袍，外罩呢子大衣，独自坐在柜台后。她依旧描画着精致的妆容，但眼角的细纹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愁容，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焦灼。这位在四九城商业圈里以八面玲珑、精明强干着称的女老板，此刻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几天前，街道和区里新成立的“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已经来了三趟。态度一次比一次强硬，话也一次比一次难听。
“陈雪茹，你这绸缎庄，典型的资本主义尾巴！雇佣伙计，牟取暴利！”
“听说你还有海外关系？跟香港那边不清不楚的？你这是里通外国！”
“给你三天时间，主动交代问题，把店铺和非法所得上缴！否则，就别怪我们采取革命行动，给你戴上资本家的帽子游街！”
“资本家”这三个字，在那个年代，重得能压垮一切。陈雪茹知道，这些人不仅仅是吓唬她。风声鹤唳之下，无数比她规模更小、问题更轻的店铺都被没收充公，店主被批斗、下放。她这点产业，在时代的洪流面前，渺小得如同蝼蚁。
她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找了过去熟识的干部，可往日里称兄道弟、收礼收得手软的人，此刻要么避而不见，要么一脸为难地表示“爱莫能助”、“要相信组织”、“主动坦白才是出路”。世态炎凉，莫过于此。
走投无路，万念俱灰。
一个寒冷的夜晚，陈雪茹裹紧头巾，趁着夜色，如同做贼一般，七拐八绕地来到了林朝阳在北京的一处不为人知的秘密落脚点——一座不起眼的小四合院。这里是林朝阳早年置办，仅有极少数绝对核心的人知晓。
当她被张建国引入书房，看到那个站在灯下、身影依旧沉稳的林朝阳时，连日来的恐惧、委屈和绝望瞬间涌上心头，这个一向坚强的女人，眼圈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朝阳……林总……”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她语无伦次地将自己的困境和盘托出，说到激动处，手指紧紧绞着手帕，指节发白。
林朝阳静静地听着，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没有打断。直到陈雪茹说完，无助地看着他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雪茹姐，别慌。事情还没到绝路。”
他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纸，拿起钢笔，一边写画，一边冷静地分析：
“他们现在要的，是一个态度，一个‘成果’。硬顶，是顶不住的，只会让你自己头破血流。”
陈雪茹紧张地看着他。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李代桃僵’。”林朝阳笔下不停，“你明天就主动去找街道，表示深刻认识到错误，愿意将‘雪茹绸缎庄’及其所有库存、资产，无偿‘捐’给街道，支持社会主义建设。”
“捐了？！”陈雪茹失声惊呼，那几乎是她的命根子！
“别急，听我说完。”林朝阳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是‘捐’，但不是白捐。我们会准备一份极其复杂的‘资产代管与经营协议’。”
他详细解释道：
“名义上，店铺归街道所有。但实际的管理权、经营权，包括未来的收益分配，通过这份协议，委托给一个成分好、根正苗红、绝对可靠的人来负责。”
“这个人，我已经想好了，蔡全无。”
蔡全无，那个成分是城市贫民、在街道蹬三轮、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木讷的汉子，却是林朝阳和韩春明他们信得过的老熟人，绝对的自己人。
“协议里会写明，街道享有所有权和监督权，但具体的采购、销售、人员管理、利润核算，全部由蔡全无负责。利润的大部分，名义上作为‘管理费’和‘发展基金’留在店铺账上，实际如何支配，由我们说了算。街道凭空得了个店铺和稳定的‘上缴利润’，拿到了‘成果’，面上有光，大概率不会深究具体经营。”
“而你，”林朝阳看向陈雪茹，“可以‘戴罪立功’，作为被改造好的前资本家，以‘技术顾问’的身份，协助蔡全无管理。实际上，店铺的灵魂和核心，还在你手里。”
这一招，可谓是在政策缝隙中游走的极致。既满足了上头的政治要求，又最大限度地保住了实际的产业控制权和收益权。风险在于，一旦被深究，协议可能被认定无效，但在这混乱的初期，却是最有可能蒙混过关、保住根基的办法。
陈雪茹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她怔怔地看着林朝阳，看着他冷静地在纸上勾勒出那条看似不可能的生机，看着他为自己这个并非核心圈子的人，如此费心谋划……
想到自己之前的四处碰壁，想到世态炎凉，再对比林朝阳此刻的雪中送炭，巨大的感激和复杂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打湿了衣襟。
她上前一步，紧紧抓住林朝阳的胳膊，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泪眼婆娑，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朝阳……这份恩情……我陈雪茹……记一辈子！”**
林朝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沉稳：“雪茹姐，言重了。都是老邻居，互相帮衬是应该的。记住，回去后，态度一定要好，主动‘捐献’。剩下的事情，我会让春明和建国安排好，蔡全无那边，也会说清楚。”
陈雪茹用力地点着头，擦干眼泪，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几天后，“雪茹绸缎庄”敲锣打鼓地挂上了“街道集体资产”的新牌子，陈雪茹“主动捐献”的事迹还上了街道的小简报。而在不为人知的背后，一份厚厚的代管协议已经签署，憨厚的蔡全无走马上任，陈雪茹则以“顾问”身份，继续在她熟悉的店铺里，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份失而复得的根基。
林朝阳的这一次出手，不仅保住了一个老朋友的产业，更在无形中，于四九城的市井深处，埋下了一颗忠诚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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