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秋天,总是走得特别急。
秋祭大会过去才不到半个月,满城的梧桐叶就黄了大半。风一吹,枯叶卷着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往墙角里钻,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无数双躲在暗处窥视的眼睛。
林宇背着书包,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低着头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这一带是老城区,巷弄交错,电线杆上贴满了治疗牛皮癣的小广告,头顶的电线乱得像一团拆不开的毛线球。
“哒、哒、哒。”
林宇的脚步很有节奏,不快不慢。
但他的一双耳朵,却像雷达一样竖着,过滤着周围嘈杂的声音:远处修车铺的气泵声、隔壁院子里大妈的骂街声、巷口那只老黄狗的吠叫声……以及,身后那个始终保持着二十米距离的、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那是皮鞋底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自从从卧龙山庄回来,林宇就发现家门口多了些生面孔。有卖烤红薯的,有修伞的,还有在那儿瞎晃悠的闲汉。起初他没在意,但连续三天放学都有人跟着,傻子也知道不对劲了。
林宇走到一家小卖部前,停下脚步。
“王婶,拿瓶汽水。”
他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递给看店的胖女人。在等待找零的间隙,他看似无意地侧过身,借着小卖部玻璃柜台的反光,往身后瞄了一眼。
那个“尾巴”停下了。
是个穿着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戴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正假装在看路边电线杆上的租房广告。但他的一只手始终揣在怀里,那姿势林宇在师父那儿见过——那是随时准备掏家伙的姿势。
“给,冰镇的。”王婶递过一瓶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
“谢了婶。”
林宇用牙咬开瓶盖,猛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身拐进了旁边的一条窄巷子。
这是“九曲巷”,洛阳老城里最复杂的胡同之一,里面岔路极多,还没装路灯,只有当地的老住户才知道怎么走。
那个灰夹克见林宇拐弯,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跟了上来。
林宇听到了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师父教过:“被人盯上了,别慌。要是地方宽敞,就往人堆里钻;要是地方窄,就利用地形,让他变瞎子。”
林宇猛地加速,身形像只灵巧的野猫,在胡同里左拐右突。
前两个路口左转,第三个路口右转,穿过那个堆满蜂窝煤的过道,再翻过那堵半塌的矮墙……
这一带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地盘,闭着眼睛都能画出地图。
身后的脚步声变得凌乱起来。
灰夹克追进胡同,看着眼前出现的三个岔路口,傻眼了。这里阴暗潮湿,到处都是乱搭乱建的棚子,哪里还有那个背书包少年的影子?
“妈的,小兔崽子属泥鳅的?”灰夹克低声咒骂了一句,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痰。
就在他头顶上方的房檐上,林宇正趴在瓦片后面,透过缝隙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空汽水瓶,如果这人敢再往前走一步,他不介意给这人脑袋上开个瓢。
灰夹克在原地转了两圈,似乎是不甘心,又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声音压得很低:“跟丢了……对,这小子太滑……知道了,我会继续盯着。”
挂了电话,灰夹克悻悻地退了出去。
直到确认那人走远了,林宇才从房檐上溜下来,把汽水瓶轻轻放在墙根,然后从小路的另一头绕回了家。
……
推开家门,一股浓烈的烟草味扑面而来。
林天行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脚下的地上已经扔了四五个烟头。陈山河不在,这几天师父好像一直在外面跑动,说是要联络几个老朋友。
“爸,我回来了。”林宇关上门,顺手插上了门栓。
“嗯。”林天行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有些明显,“今天路上怎么样?”
“有人跟。”林宇放下书包,语气平静得不像个十三岁的孩子,“是个灰夹克,生面孔,但我把他甩在九曲巷了。”
林天行夹烟的手指猛地一颤,烟灰掉落在桌子上。
“看清正脸了吗?”
“没,帽檐压得很低。但他走路外八字,左脚有点跛,应该是受过伤。而且……”林宇回忆了一下,“他打电话的时候,我听到了‘三爷’两个字。”
“马三爷……”
林天行把烟头狠狠按灭在烟灰缸里,脸色铁青,“这帮畜生,连孩子都不放过。”
“爸,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林宇坐到父亲对面,“如果是想杀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如果是想逼我们合作,光派人盯着有什么用?”
“这叫‘熬鹰’。”
林天行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那种焦躁感让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变得压抑。
“九州会做事,讲究一个‘势’。他们现在不动手,是在给我们施压,让我们每天活在恐惧里,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直到精神崩溃,乖乖低头。而且……”
林天行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看了一眼:“现在是法治社会,萧天成那个人极其爱惜羽毛,他不想把事情闹大,想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或者屈服。”
“那我们怎么办?一直躲着?”林宇问。
“躲?”林天行冷笑一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几天你师父去打听了,那个明代王陵的项目,九州会已经开始动工了。但是进展很不顺利,据说死了好几个好手,机关破不了。”
“所以他们急了?”
“对,狗急了才跳墙。”林天行转过身,目光如炬,“只要他们还没拿到那个王陵里的东西,我们暂时就是安全的。因为除了寻龙门,没人能破那个‘连环翻板流沙阵’。”
林宇点了点头,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只要自己还有利用价值,对方就不会轻易下死手。
然而,这种脆弱的安全感,仅仅维持了两天。
……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林天行在厨房做饭,林宇在堂屋写作业。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突然从大门方向传来。
那声音不像是在敲门,倒像是……有什么重物狠狠地砸在了门板上。
林宇手里的笔一抖,在作业本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墨痕。
“谁?”林天行提着菜刀从厨房冲了出来,神色紧张。
门外一片死寂,只有雨声。
父子俩对视一眼,林天行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慢慢靠近大门。他没有直接开门,而是趴在门缝上往外看。
外面空荡荡的,只有昏黄的路灯拉长的影子。
“没人。”林天行低声说道。
他小心翼翼地拔开门栓,猛地拉开大门。
寒风夹着雨丝灌进来,门前的台阶上,静静地躺着一只死鸡。
那是一只雄鸡,脖子被拧断了,鸡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鸡血洒了一地,在雨水的冲刷下,像是一朵触目惊心的红花。
而在死鸡的旁边,压着一个黑色的信封。
信封没有封口,上面插着一把寸许长的飞刀,刀刃深深地没入木门槛里,尾羽还在微微颤动。
“绝户刀……”林天行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菜刀差点没拿稳。
他迅速左右看了一眼,确定四周无人后,一把拔出飞刀,抄起信封,一脚将那只死鸡踢到路边的草丛里,然后重重地关上了大门,上了三道锁。
回到堂屋,林天行将信封扔在桌上,手有些发抖。
林宇凑过去看。
那是个纯黑色的信封,摸上去质感很厚,像是某种特殊的皮纸。
林天行深吸一口气,戴上手套,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信纸是白的,但上面的字,却是红的。
鲜红刺眼,像是用还没凝固的血写上去的一样,字迹潦草狂放,透着一股子狰狞的杀意。
只有七个字:
识时务者为俊杰。
在这行字的右下角,没有落款,而是画着一个奇怪的图腾符号。
那是一个圆圈,中间画着一只眼睛。但这只眼睛是倒着的,眼角处拖着长长的几道血痕,就像是在流血泪。而在眼睛的瞳孔位置,画着一把断裂的剑。
“这是什么?”林宇指着那个符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图案看着就让人不舒服,有一种说不出的邪恶感。
“砰!”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推开了。
是陈山河回来了。
老人披着蓑衣,满身寒气,刚一进屋,目光就落在了桌上的那封信上。
当他看到那个“倒眼断剑”的图腾时,那张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瞬间变得煞白,连手里的烟杆都掉在了地上。
“这是……九州会的‘血眼绝杀令’!”陈山河的声音都在颤抖,那是林宇第一次见到师父如此失态。
“师父,这就是传说中的绝杀令?”林天行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
陈山河捡起烟杆,手哆哆嗦嗦地装了好几次烟丝都没装进去。最后索性不装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神有些涣散。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
“师父,您别吓我,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林宇急了,上前给师父倒了杯热水。
陈山河捧着热茶,过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他指着那个符号,声音沙哑如同破锣:
“宇儿,你只知道九州会,却不知道九州会内部有个专门干脏活的组织,叫‘血滴子’。这个组织里全是亡命徒,只有在他们决定要灭人满门的时候,才会发出这种‘绝杀令’。”
“那个倒着的眼睛,叫‘泣血冥眼’,意思是让你死不瞑目;那把断剑,意思是斩草除根,断子绝孙!”
陈山河的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宇的心口。
“灭人满门……”林宇喃喃自语,“就因为我们不肯帮他们盗墓?”
“不仅仅是盗墓。”陈山河眼中闪过一丝悔恨,“前几天我去打听了,萧天成那个王陵项目,实际上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在找当年你太爷爷从战国墓里带出来的半张地图。他怀疑那张地图就在我们手里,而那个王陵里,可能有另外半张。”
“地图?”林天行一愣,“师父,我家哪有什么地图?”
“那是以前的事了,以后再说。”陈山河摆了摆手,神色凝重,“现在的问题是,萧天成已经没了耐心。这封信就是最后通牒。那个飞刀,是‘限时刀’,意思是只给我们三天时间。”
“三天后如果不答应?”林宇问。
“三天后,鸡犬不留。”陈山河指了指门外,“刚才门口那只死鸡,就是样子。”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雷声隐隐传来。
“师父,我们跟他们拼了!”林天行猛地一拍桌子,眼中凶光毕露,“我有几管炸药,大不了把这院子埋了,拉几个垫背的!”
“糊涂!”陈山河厉声喝道,“你拼了,宇儿怎么办?林家就这一根独苗,你要让他跟着你一起死?”
林天行瞬间泄了气,颓然坐下,双手抱着头,痛苦地揪着头发。
“那能怎么办?跑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地下世界,如今半壁江山都姓萧。往哪跑?”陈山河叹了口气,“而且他们既然下了绝杀令,咱们周围肯定早就布满了眼线,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林宇看着痛苦的父亲和绝望的师父,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怒。
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要被人像老鼠一样逼到墙角?凭什么我们要因为守规矩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师父,爸。”
少年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林宇站起身,拿起那把插过死鸡的飞刀,在手里掂了掂。
“既然跑不掉,那就面对。他们不是要技术吗?那就给他们。”
“你说什么?”林天行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你要向九州会低头?”
“不是低头,是拖延。”林宇的眼神冷静得可怕,“师父说了,那个王陵机关重重,除了我们没人能破。这就是我们的筹码。只要我们答应入局,他们为了拿到东西,暂时就不敢杀我们。只要进了墓,那种环境里,机关是死的,人是活的,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
陈山河听着这番话,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变成了赞赏。
“置之死地而后生……”老人喃喃自语,“十二岁的娃娃,能有这份胆识和心机。天行啊,你生了个好儿子。”
“可是这太危险了!那是真的玩命啊!”林天行依然不愿。
“爸,现在还有别的路吗?”林宇反问。
林天行张了张嘴,最终无言以对。
陈山河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幕,沉声道:“宇儿说得对。这是唯一的生路。答应他们,进墓。只要进了地宫,那就是咱们寻龙门的主场。到时候,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各凭本事!”
“不过……”陈山河转过身,严肃地看着林天行,“在这三天里,咱们得做足准备。天行,把家里压箱底的家伙事都拿出来。还有,把门窗都给我封死,这几天,连只鸟都别让它飞进来。”
“宇儿,从现在起,你一步也不许离开这个院子。学校那边,我让你爸去请假。”
林宇点了点头:“我知道。”
接下来的三天,林家大院仿佛变成了一座铁桶。
大门被用粗木条钉死,窗户上加装了铁栅栏。林天行在院墙四周撒上了防蛇虫的药粉,还在几个关键位置布置了简单的报警机关——用细鱼线连着铃铛。
陈山河则没日没夜地给林宇恶补关于明代机关术的知识。
“明代皇陵,多用‘流沙’和‘伏火’。尤其是伏火,那是用磷粉和特殊的燃油混合,一旦接触空气就会自燃,瞬间就能把人烧成灰。”
“还有这种‘鬼打墙’的迷宫设计,那是利用视觉错觉……”
林宇像是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些保命的知识。他知道,每一个字,将来都可能救他一命。
第三天的深夜。
雨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惨白惨白的。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是砸门,而是很有礼貌的三声轻响。
林天行看了陈山河一眼,陈山河点了点头。
林天行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拔开门栓,打开了大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那天跟踪林宇的灰夹克。
他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目光越过林天行,看向屋内的老少二人。
“林师傅,三天到了。萧爷让我来问问,想通了吗?”
林天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去。”
灰夹克脸上的笑容瞬间灿烂起来,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这就对了嘛,识时务者为俊杰。车已经在巷口等着了,各位,请吧。”
林宇背着那个熟悉的登山包,从堂屋里走出来。经过灰夹克身边时,他停了一下,抬头看着这个男人。
“那天在九曲巷,你跑得挺快。”林宇淡淡地说道。
灰夹克愣了一下,随即眯起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凶光:“小子,嘴皮子利索没用。等到了地方,希望你的手艺也这么利索。”
林宇没有再理他,径直走向巷口那辆停在黑暗中的黑色商务车。
他知道,当他踏上这辆车的那一刻起,他的少年时代就彻底结束了。
前方,是未知的深渊,是吃人的墓穴,也是他与九州会漫长战争的起点。
这一年,林宇十三岁。
他没有哭,也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身后已无退路,只能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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