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古玩市场,就像是一个浓缩的江湖。这里有真金白银,也有尔虞我诈;有的一夜暴富,有的倾家荡产。
午后的阳光有些慵懒,洒在“聚宝楼”外的露天摊位上。
一个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的摊位前,正上演着一出好戏。
“各位掌眼的,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这可是正宗的宋代汝窑天青釉笔洗!刚从下面‘提’出来的,土腥味还没散呢!”
摊主是个满脸横肉的光头,唾沫星子横飞,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小、通体青翠的瓷器,像捧着祖宗牌位。
在他对面,站着一个穿着中山装、戴着老花镜的中年人。这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手里拿着放大镜,时不时发出几声意味深长的“啧啧”声。
“这东西,有点意思。”中年人放下放大镜,扶了扶眼镜框,一副专家的派头,“看这釉色,‘雨过天青云破处’,确实有那么点汝窑的神韵。再看这开片,蝉翼纹,细密自然。还有这底足的支钉痕,芝麻大小,那是典型的宫廷御用特征啊。”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低呼。
“这是王教授吧?省里着名的鉴定专家!”
“连王教授都说是真的,那肯定没跑了!”
“这要是真品汝窑,那不得上千万?”
摊主一听这话,脸上的横肉都笑开了花:“哎哟,还得是王教授!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既然您都发话了,那我也不藏着掖着。这宝贝,我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弄出来的,也不多要,一口价,一百万!谁给钱谁拿走!”
一百万,在那个年代,是一笔巨款。
但如果这真是宋代汝窑,那一百万简直就是白菜价,转手就能翻几十倍。
人群里顿时骚动起来,几个看起来颇有身家的老板跃跃欲试。
“王教授,您看这东西……”一个大腹便便的老板凑过去,一脸讨好,“能不能给个准话?要是真东西,我现在就去提钱。”
王教授矜持地笑了笑,又拿起那个笔洗,装模作样地看了一圈,最后点了点头:“虽然有些细微的瑕疵,但这毕竟是几百年前的东西,有点土沁很正常。依我看,这东西大开门(真品),一百万,值!”
“好!既然王教授说了,那我要了!”胖老板一拍大腿,就要掏支票本。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一声嗤笑。
声音不大,但在这一片赞叹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一百万买个现代工艺品,这冤大头当得可真响亮。”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迷彩工装、背着帆布包的年轻人,正靠在旁边的石狮子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眼神里满是不屑。
正是化名“李云”的林宇。
他原本只是路过,不想多管闲事。但他实在看不下去这个所谓的“王教授”在这里指鹿为马,坑蒙拐骗。这种人,简直就是给古玩行丢脸。
“哪来的野小子?胡说什么呢?”摊主最先反应过来,指着林宇骂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你懂不懂规矩?”
那个胖老板也皱起了眉头:“小伙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王教授可是省里的权威,你质疑他的眼光?”
王教授推了推眼镜,脸色阴沉下来,上下打量了林宇一眼,见他一身穷酸样,更是不屑:“现在的年轻人,毛都没长齐,就敢在行家面前班门弄斧。你说这是工艺品?那你倒是说说,它假在哪?”
林宇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拍了拍手上的灰,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人群自动给他让开一条路。
他走到摊位前,并没有伸手去拿那个笔洗,只是背着手,围着它转了两圈,然后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那个王教授。
“你说它是汝窑,依据有三:釉色、开片、支钉痕。对吧?”林宇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子笃定。
“没错。”王教授冷哼一声,“这可是教科书上的标准。”
“教科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林宇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第一,釉色。汝窑的天青色,那是玛瑙入釉,色泽温润如玉,要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酥油’般的质感。而你这个,颜色虽然也是青的,但发贼光,刺眼,那是化学釉料高温速烧出来的‘火气’,还没退呢。”
“你胡说!”摊主急了,“这可是刚出土的!”
“刚出土?”林宇笑了,笑得有些讽刺,“这就是第二点。你说这东西有土沁,但我看这沁色,浮在表面,根本没吃进胎骨里。那是用氢氟酸泡过后,再埋在羊圈里熏出来的。不信你闻闻,是不是除了土腥味,还有股子羊骚味?”
那个胖老板闻言,下意识地凑过去闻了闻,随即脸色一变:“好像……还真有点骚味。”
王教授的脸有些挂不住了,强辩道:“那是地下环境复杂,串味了也正常!但这开片和支钉痕,那是做不了假的!”
“做不了假?”林宇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这就更可笑了。汝窑的开片叫‘蟹爪纹’,那是自然冷却形成的,纹路深浅不一,有的像冰裂,有的像鱼鳞。而这个……”
林宇指着笔洗上那细密的纹路:“这叫‘物理开片’,是用极速冷热交替炸出来的。你看这些纹路,走向单一,深浅一致,呆板得像个死人脸。还有那支钉痕,真正的汝窑支钉痕那是‘芝麻挣钉’,断面是白色的。你这个底足,为了掩盖新胎的痕迹,故意抹了一层黑泥,这叫‘抹黑遮丑’!”
林宇一口气说完,周围鸦雀无声。
就连那个不懂行的胖老板,听了这番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的分析,心里也开始打鼓了。
“这……”王教授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虽然也算个半吊子专家,但平日里更多是靠名头混饭吃,真遇到这种硬茬子,肚子里那点墨水就不够用了。
“还没完呢。”林宇突然拿起那个笔洗,翻过来看了看底足。
“你要干什么?摔坏了你赔得起吗?”摊主想要抢夺。
林宇手一缩,避开对方,指着底足边缘的一处极其细微的凸起:“看见这个了吗?这是注浆成型时留下的合模线。宋代瓷器全是手工拉坯,哪来的合模线?这分明就是河南禹州那边的小作坊里,用模具批量生产出来的地摊货,成本不超过两百块!”
“轰——”
这句话像是一颗炸雷,在人群中炸响。
“合模线?我的天,还真是!”
“这不就是现代工艺品吗?”
“这王教授怎么回事?连这都看不出来?”
“什么教授,我看是叫兽!合伙骗钱的吧?”
舆论瞬间反转。那些刚才还对王教授毕恭毕敬的人,此刻纷纷投去鄙夷的目光。那个胖老板更是气得脸都绿了,指着王教授的鼻子骂道:“好你个姓王的!我把你当朋友,你拿我当猪宰?这一百万要是给出去了,老子这脸往哪搁?”
“误会……都是误会……”王教授脸色苍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东西……仿得太真了,我一时走眼……”
“走眼?我看你是瞎眼!”摊主见势不妙,卷起铺盖就要跑。
“别让他跑了!这骗子!”
几个热心群众冲上去按住了摊主。
林宇把那个笔洗随手扔在摊位上,拍了拍手,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看都没看那个灰溜溜的王教授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小兄弟!留步!”
胖老板追了上来,满脸感激地塞给林宇一张名片:“大恩不言谢!今天要不是你,我这几年的生意算是白干了。我是做建材的,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林宇接过名片看了看,随手揣进兜里,淡淡地说了一句:“举手之劳。”
然后,他背着那个破帆布包,消失在人群中。
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到,在人群的另一侧,有一双眼睛,从始至终都在注视着他。
那是一个年轻人。
大概二十出头,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衬衫,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像个在校大学生。但他手里并没有拿着什么古董,而是拿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正在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当林宇转身离开时,那个年轻人合上笔记本,推了推眼镜,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快步跟了上去。
……
林宇走出古玩市场,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他并没有因为刚才的“露脸”而沾沾自喜。相反,他有些后悔。
“还是太冲动了。”林宇在心里责备自己,“师父说过,要藏拙。刚才那一手露得太白,容易招人眼。”
九州会的眼线遍布西安,如果刚才那一幕被有心人看到,传到马奔或者萧天成耳朵里,那后果不堪设想。
“得赶紧换个地方。”
林宇加快了脚步,准备回那个城中村的小旅馆。
“前面那位兄弟,请等一下!”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林宇脚步一顿,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匕首。
他慢慢转过身,眼神警惕。
只见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你是谁?”林宇冷冷地问。
“别误会,别误会。”年轻人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我叫顾文渊,是西北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刚才在市场上,我看到了你的鉴定过程,简直太精彩了!”
“研究生?”林宇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这人身上确实只有书卷气,没有江湖气。
“有事吗?”林宇的手并没有离开腰间。
“是这样的。”顾文渊从包里掏出那个笔记本,翻开给林宇看,“我正在写一篇关于‘民间鉴宝技艺传承与断层’的论文。刚才听你对那件仿汝窑的分析,从釉料化学成分到成型工艺,简直比我们教授讲得还要透彻!特别是那个‘火气’和‘合模线’的判断,那是真正的实战经验啊!”
顾文渊越说越激动,眼睛里冒着光:“我想请教一下,你是跟哪位大师学的?是家传吗?能不能……能不能接受我的采访?”
林宇看着这个一脸狂热的书呆子,心里的警惕稍微放松了一些,但更多的是无奈。
这年头,怎么还有这种单纯为了学问追着人跑的傻子?
“无可奉告。”林宇转身就走。
“哎,别走啊!”顾文渊不死心,跟在屁股后面,“兄弟,我看你不像是普通的倒爷。你那种眼力,绝对是童子功。你是不是那个……隐世家族的传人?”
林宇停下脚步,猛地回头,眼神如刀:“你想多了。我就是个乡下收破烂的,看过几本闲书而已。再跟着我,别怪我不客气。”
顾文渊被这眼神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但随即又鼓起勇气:“那个……其实我也不是白问。我看你刚才在摊位上,好像对那个摊主收起来的另一个东西感兴趣?”
林宇心中一动。
刚才那个摊主的包里,确实露出了一角青铜器的锈色,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林宇看出来了,那是真东西,而且是战国时期的兵器残片。
“你看到了?”林宇眯起眼睛。
“嗯。”顾文渊点了点头,声音压低了一些,“那是一把‘柳叶剑’的残片,典型的巴蜀图语风格。如果我没猜错,那东西应该是最近才从四川那边流过来的。而且……”
顾文渊推了推眼镜,神神秘秘地说:“那个摊主刚才跑路的时候,我听见他打电话,说是要去‘鬼市’销赃。今晚子时,大明宫遗址北门。”
鬼市。
那是真正的地下交易市场,只在半夜开张,天亮即散。那里卖的东西,大多见不得光,也是真货流通最多的地方。
林宇看着顾文渊,突然觉得这个书呆子有点意思。
“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我想去看看。”顾文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但我一个人不敢去。那种地方,三教九流都有,我怕被打。我看你身手不错,而且懂行,要不……咱们搭个伙?”
林宇沉默了。
他这次来西安,目的就是为了摸底。鬼市,无疑是获取情报的最佳场所。而且,如果真能收到那把柳叶剑,转手卖给江先生(虽然此时还没遇到江先生,但可以作为资金储备),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更重要的是,这个顾文渊虽然看着呆,但他是历史系研究生,懂文献,懂考据。这正是林宇目前最缺少的短板。
寻龙门的技术偏向实战,但在历史文化底蕴和学术考证上,确实不如这些科班出身的学者。
“搭伙可以。”林宇终于开口,“但有三个条件。”
“你说!只要能让我去见识见识,十个条件都行!”顾文渊大喜。
“第一,到了那里,只看,不说话。我不让你开口,你是个哑巴。”
“没问题!”
“第二,如果遇到危险,自己跑,别指望我救你。”
“呃……行吧,我跑得挺快的。”
“第三。”林宇盯着顾文渊的眼睛,“你那篇论文,关于我的部分,一个字都不许写。把今天看到我的事,烂在肚子里。”
顾文渊愣了一下,随即郑重地点头:“我懂。江湖规矩嘛,隐姓埋名。我发誓,绝不泄露你的身份。”
“今晚十一点,大明宫北门见。”
林宇丢下这句话,转身消失在巷口的阴影里。
顾文渊站在原地,看着林宇离去的背影,推了推眼镜,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有意思。这人的气质,跟史书上记载的那些游侠刺客简直一模一样。这次田野调查,看来是捡到宝了。”
……
深夜,十一点。
大明宫遗址公园北门外,一片荒凉的树林里。
这里的路灯很暗,树影婆娑。
林宇穿着一身黑色的冲锋衣,戴着口罩和鸭舌帽,整个人几乎融进了夜色里。
“来了?”
他看着气喘吁吁跑过来的顾文渊。
顾文渊也换了一身深色衣服,手里还拿着个手电筒,一脸兴奋又紧张的样子。
“嘘——小点声。”顾文渊压低声音,“前面就是鬼市了。我刚才听见那边有动静。”
林宇点了点头,带着顾文渊穿过树林。
前方的空地上,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几十个黑影。
没有吆喝声,没有灯光,只有偶尔亮起的打火机火苗和手电筒的微光。每个人都默不作声地蹲在地上,面前摆着几样东西。买家和卖家交流,都是用手势或者极低的声音。
这就是传说中的“鬼市”。
“看,那个摊主在那儿!”顾文渊眼尖,指着角落里的一个人影。
正是白天那个卖假汝窑的光头。
此刻,他面前摆着一块破布,上面放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青铜短剑。
林宇走过去,蹲下身,拿起那把剑。
手感沉重,锈色入骨。剑身上隐约可见几个奇怪的符号——巴蜀图语。
“怎么卖?”林宇压低声音问。
光头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认出来(林宇戴着口罩),伸出两根手指。
“两万?”
光头摇头,那是两千的意思。在鬼市,急于销赃的东西都很便宜。
林宇刚要掏钱。
突然,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在树林外响起。
“吱——!”
几道强光大灯瞬间照亮了整个鬼市。
“都别动!警察!”
有人大喊。
“不对,不是警察!”林宇听力极好,他听到了拉动枪栓的声音,还有那种嚣张跋扈的叫骂声。
“九州会办事!闲杂人等滚蛋!把东西都留下!”
是马奔的声音!
鬼市瞬间炸了锅,摊主们抓起东西四散奔逃。
“跑!”
林宇一把拉起顾文渊,转身就往树林深处钻。
“抓住那个拿剑的!那是我们要的货!”马奔眼尖,指着林宇的方向大喊。
几个黑衣大汉朝着林宇冲了过来。
“妈呀!真是九州会!”顾文渊吓得腿都软了。
“别废话!往那边跑!”林宇指着旁边的一条水沟,“跳下去!”
“啊?那是臭水沟……”
“跳!”
林宇一脚把顾文渊踹了下去,然后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
两人在臭水沟里狂奔,身后的脚步声紧追不舍。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而林宇和顾文渊的命运,也从这一刻起,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喜欢寻龙从绝境归来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寻龙从绝境归来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