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的生产，需要海量的鸭绒和鹅绒。
南宫白深谙“奇货可居”的道理，并未急于求成，而是让赵通玄和新收服的“风将”云知双管齐下。
赵通玄的明线，在城郊铺开数个收购点，以远超市价两成的价格，向金陵城内外的农户、酒楼、食肆大规模收购禽类羽绒。这消息一出，整个金陵城都像是被浇上了一勺热油，瞬间沸腾了。
“听说了吗？城东的王屠户，把他家攒了半年的鸭毛，一股脑卖给了泰合商号，拿了足足三两银子！”
“我的天！就那玩意儿？平时都是扔了的货色，他们也收？”
“何止是收！是抢着收！我亲眼看见，泰合商号的伙计，为了抢一袋鹅毛，差点跟福满楼的采购打起来！”
一时间，金陵城里那些最不起眼的禽类羽绒，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金疙瘩。无数农户、酒楼老板，都像是疯了一样，将自家积压的存货，大车小车地往泰合商号的收购点拉。他们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银子，再看看泰合商号那些年轻伙计脸上的热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泰合商号的东家，怕不是个傻子吧？
钱多，人傻，速来。
而云知的暗线，则如无形的蛛网，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角落，悄然铺开。
她手下那些消息灵通的“风媒”，化作最不起眼的货郎、乞丐、卖花女，将触角伸向了金陵城每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他们不用银子，而是用一袋米、一件旧衣，甚至只是一句承诺，便能从那些更底层的贫民手中，换来积攒下来的、零散却数量庞大的羽绒。
一明一暗，双管齐下。
整个金陵城的禽类羽绒，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着泰合商号这个新兴的商业巨擘，疯狂汇聚。南宫白甚至专门在城郊租下了三个巨大的仓库，用来存放这些如雪花般涌来的“白色黄金”。
然而，这头过江猛龙，一脚踩下，却没踩在坚实的地面，而是踩进了一张潜藏于金陵城最阴暗角落、传承了数百年的无形大网——乞门。
金陵，乞门分舵。
一间破败得仿佛随时都会倒塌的土地庙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臭、霉味和食物残渣混合的复杂气味。
十几个衣衫褴褛、面带凶相的乞丐头目，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地看着主位上的一个男人。
那男人看起来不过三十许，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面容清瘦，手中捧着一本发黄的古籍，正看得入神。他身上没有半分乞丐的污秽之气，反而像个落魄的书生。
可在这间破庙里，他就是绝对的王。
“舵主！”一个断了条腿、人称“瘸三”的汉子，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焦急，“不能再等了！那泰合商号，已经把咱们的生意全抢光了！往年这个时候，兄弟们靠着分拣羽绒，好歹能给家里的老弱妇孺换口热汤喝。可现在，城里连根鸭毛都见不着了！他们这是要断我们的根啊！”
“是啊舵主！这口气咱们不能忍！”另一个独眼龙也跟着叫嚷起来，“咱们弟兄们在金陵城刨食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鸟气？一个外来的商号，也敢在咱们头上动土？”
男人缓缓抬起头，那双平静的眼眸扫过全场，所有的嘈杂瞬间消失。
他，就是乞门金陵分舵之主，苏不予。
“慌什么。”苏不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人心的力量，“天，还没塌下来。”
长久以来，金陵城内所有的“废品”，从富贵人家的厨余垃圾，到贫民窟的破衣烂衫，再到酒楼后巷宰杀的禽类羽毛，其回收、分拣、再利用的链条，都牢牢掌控在乞门手中。
这并非什么大生意，却是维系着这个庞大地下王国运转的命脉。羽绒，这种可以填充旧衣、制作坐垫的材料，一直是乞门一项不起眼，却极其稳定的收入来源。
泰合商号凭借着雄厚到不讲道理的财力，直接从源头进行“降维打击”式的收购，无异于釜底抽薪，一刀就斩断了乞门这条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财路。
“舵主，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瘸三捶着自己的断腿，咬牙切齿，“必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苏不予没有说话，只是合上了手中的书，站起身，走到门口。他看着远处夫子庙方向那片繁华的灯火，眼神深邃。
“不急。一条过江猛龙，总要先试试它的牙口，看看是纸糊的，还是铁打的。”他淡淡地说道，“传我的话，让小的们去泰合的仓库附近，‘逛逛’。”
一个“逛”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意。
最初的麻烦，像夏夜的蚊子，嗡嗡作响，却不致命。
泰合商号储存羽绒的仓库外，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小乞丐鬼鬼祟祟地出没。他们趁着守卫换班的空当，或是偷走一两袋刚运到的原料，或是在墙角点上一把火制造混乱，甚至往原料堆里掺入沙石泥土。
“他娘的！又来了！”一个护院一脚踹飞一个正往原料袋里撒尿的小乞丐，气得破口大骂。
赵通玄闻讯赶来，看到这副场景，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些小动作，在他这位武道宗师眼里，简直跟孩童的恶作剧无异。他甚至都懒得出手，只是释放出一丝内力威压，那些小乞丐便作鸟兽散，再也不敢靠近。
“公子，一群不知死活的苍蝇罢了。”赵通玄回到商号，向南宫白禀报，语气里充满了不屑，“我已经加派了人手，保证他们连仓库的墙都摸不到。”
南宫白正在沙盘上推演着什么，闻言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癣疥之疾，不足为虑？
他知道，这只是开胃小菜。
果然，蚊子，很快就变成了黄蜂，而且是成群结队的黄蜂。
骚扰在一夜之间，变得极具组织性与破坏性。
他们不再硬闯守备森严的仓库，而是利用对金陵城地形的极致熟悉，玩起了阴招。
“老张！老张！不好了！你的车翻了！”
一个负责运货的伙计，气喘吁吁地跑回报号，脸上全是惊慌。
运送原料的大车，在经过一条必经的、名为“一人巷”的小巷时，毫无征兆地掉进一个被杂草掩盖的陷坑里，车毁货洒。等护卫们手忙脚乱地把车扶起来时，洒落在地上的大半羽绒，已经不翼而飞。
“公子，城南收购点的王掌柜，钱袋子被人割了！”
负责收购的伙计，在与农户交易时，装满碎银的钱袋不知何时被人用利刃划破，银子撒了一地，瞬间引来周围数十个“恰好路过”的乞丐哄抢，场面一度失控。
更恶毒的，是谣言。
秦淮河畔的一处茶馆里，说书先生正讲到兴头上。
“话说那泰合商号，为何要高价收购那些没人要的鸭毛鹅毛？各位看官，你们可知其中玄机？”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我有个远房表舅，就在城外的乱葬岗当差。他亲眼所见，泰合商号的人，趁着夜深人静，偷偷去刨那些因为瘟病死的鸡鸭的坟，把那带着尸毒的羽毛，一车车地往回拉啊！”
“据说，他们要做的那什么‘云裳’，就是用这种毒羽毛做的！穿在身上，不出三日，浑身就要流脓溃烂，神仙难救！”
“呕——”
一个正在喝茶的富家小姐，听到这里，当场就吐了出来，脸色煞白。
这些谣言，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夜之间传遍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让不少与泰合有合作的商户都开始变得迟疑。甚至连已经下了“云裳”订单的几个大客户，都派人前来询问究竟。
“混账！”
赵通玄听着手下的汇报，气得一掌拍碎了身旁的八仙桌。
他彻底被激怒了。
他亲自带着一队最精悍的护院，在城里清剿了三次。可结果，次次扑空。
对方滑得像泥鳅，对城里的犄角旮旯比他这个在金陵待了十几年的武道宗师还要熟。往往是他们前脚刚到，对方后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狼藉和墙角几句用木炭画的嘲讽童谣。
“赵大侠，来追我呀！”
“公子，这群人不对劲。”赵通玄站在南宫白面前，那张一向冷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与烦躁，“这绝不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的行动配合默契，进退有据，每一次出手都打在我们的软肋上。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南宫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张巨大的金陵城地图前。
他的指尖，在地图上缓缓划过，将这几日所有出事的地点，一一用红色的朱砂笔圈了起来。
陷车的“一人巷”，钱袋被割的城南收购点，谣言爆发的秦淮茶馆……
看似杂乱无章的骚扰，在他眼中，却呈现出一种极具章法的脉络。
- 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打在了泰合商号最难受、最耗费精力的节点上。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如同最精于算计的棋手，用最小的代价，换取了最大的骚扰效果。
“这不是骚扰，这是试探。”南宫白指尖轻点地图，一语道破天机，“对方在用这种方式，试探我们的底线，衡量我们的实力，更是在……向我打招呼。”
他凭借千门之主的敏锐，立刻判断出，这绝非寻常的江湖帮派所为。这种无孔不入、化整为零的手段，带着一股他极为熟悉的味道。
千门八将中，“风”字诀的影子。
南宫白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笑意。
“看来，是同行找上门了。”
他转身，对着空气，淡淡地吩咐了一句：“云知。”
一道微不可察的风，从窗棂拂过，仿佛是无声的回应。云知那娇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房间的阴影里，单膝跪地。
“风已起，吹得有些乱了。”南宫白的声音很平淡，“去，找到风的源头。”
“是，公子。”
云知再次化作一道虚影，消失不见。
一道指令发出，整个金陵城的风，似乎都改变了流向。
无数个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无数个茶楼酒肆的道听途说，无数个赌场妓院的醉言梦语，在短短半日之内，如百川归海，尽数汇入了南宫白的耳中。
云知的“风言”网络，第一次在南宫白的授意下，展现出其恐怖的效率。
这张无形的网，每一个节点都是金陵城里最不起眼的存在——街边的混混、茶楼的说书人、青楼里倒酒的丫鬟、甚至是大户人家后厨里择菜的婆子。他们就像风中的尘埃，无处不在，却又无人留意。
海量杂乱的信息，被迅速地筛选、整合、分析。
最终，一张完整的情报图谱，在南宫白面前缓缓展开。
而所有线索的最终指向，都汇聚到了一个名字上。
乞门，金陵分舵，舵主——苏不予。
一个在江湖上名声不显，甚至很多人都没听说过的名字。但在云知的情报里，此人却被标注为“极度危险”。
云知的密报上，关于苏不予的描述，让南宫白都感到了一丝兴趣。
“苏不予，绰号无影手，来历不详，三年前孤身一人来到金陵。未曾乞讨一日，未曾与人动手一次。只用了三个月，便将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金陵数万乞丐，整合成了如今这个纪律严明、行动力惊人的地下王国。”
“其人不好财，不好色，不好武，唯一的爱好，是读书。常年待在城西一家快要倒闭的旧书斋里，手不释卷。”
“其手段，狠辣与怀柔并济。曾有外地帮派欲染指金陵地盘，苏不予未出一兵一卒，只是切断了其所有食物来源。三日后，对方饿得奄奄一息，苏不予只身前往，送上了一车热气腾腾的馒头。自此，该帮派死心塌地，并入乞门。”
“其人深受乞门底层拥戴，被尊称为‘活菩萨’。其理念：乞丐，亦可有尊严。”
“有尊严的乞丐？”南宫白看着这份情报，嘴角的笑意愈发玩味，“一个心怀大志的读书人，却跑去当了乞丐头子。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终于明白，对方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来试探自己了。
断他财路，是为敌。
用千门手法试探，是为“友”。
这位乞门之主，究竟是敌是友？
“公子，”赵通玄看着情报，杀气腾涌，“此人就在城西书斋，我这就带人去，将他绑来见您！”
“不。”南宫白摇了摇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棋手落子前的慵懒与自信，“对付这种聪明人，用武力，是下下策。”
“那……我们该怎么办？”赵通玄一脸困惑。
“他不是要试探我的牙口吗？”南宫白的眼中闪过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精光，“那我就让他看看，我的牙，不但能咬人，还能……喂食。”
他转头对云知吩咐道：“去，散播一个消息。就说我泰合商号，感念金陵百姓支持，将从明日起，在城中最大的几个官府施粥点，连施七日‘龙王肉粥’。”
“龙王肉粥？”云知和赵通玄都愣住了，这是什么粥？
南宫白神秘一笑：“就是用上好的大米，混着最新鲜的鱼肉和鱼骨，熬制成的肉粥。告诉所有人，这粥，不但能果腹，还能补钙壮骨，让老人腿脚有力，让孩子快快长高。”
“这……”赵通玄更糊涂了，“公子，您这是……要收买人心？”
“不，我这是在钓鱼。”南宫白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他苏不予的根基，是那数万乞丐的拥戴。那我就让这数万乞丐看看，谁，才是能让他们真正填饱肚子，活得更有‘尊严’的人。”
“云知，记住，用你最快的速度，让这个消息，吹进金陵城每一个乞丐的耳朵里。我要让他们知道，跟着我南宫白，不仅有粥喝，还有……肉吃。”
云知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南宫白的用意，这是阳谋！堂堂正正的阳谋！
她躬身领命，身形再次融入黑暗。
赵通玄站在原地，看着自家公子那云淡风轻的侧脸，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冒。
- 太可怕了。
自家公子这手段，杀人不用刀，诛人先诛心。
那苏不予自以为掌控了金陵的地下世界，却不知，这个男人一出手，就要直接挖掉他的根基。
赵通玄可以预见，明日之后，金陵城那数万乞丐，将会面临一个最简单，也最致命的选择。
是跟着一个只能让他们勉强不饿死的“书生舵主”，还是跟着一个能让他们天天吃上肉粥的“财神爷”？
这个选择，根本不需要思考。
南宫白看着窗外，嘴角的笑意愈发深邃。
苏不予，是敌是友？
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很快，就会变成自己的人。因为南宫白知道，对付一个有野心、有抱负的聪明人，最好的收服方式，不是打败他，而是给他一个他自己永远也无法搭建起来的，更大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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