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年的春猎,是少年天子沈穹即位后首次大型围猎。十八岁的帝王,已初具掌控乾坤的威仪,但眉眼间尚存一丝未褪尽的青涩与对未知的探寻。林苑深处,马蹄声碎,少年天子纵马驰骋,追逐一头矫健的白鹿,不知不觉竟与侍卫队失散,深入了一片静谧的山谷。
溪流淙淙,桃花灼灼。就在那片绯红的云霞下,他看到了那个临水而立的身影。少女一袭浅碧色衣裙,墨发如瀑,仅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挽住部分,其余柔顺地披在身后。她正微微俯身,纤纤素手轻拨着清澈的溪水,惊走了几尾游鱼,自己却抿唇轻笑,那侧颜在桃花映衬下,清丽绝伦,仿佛集天地灵秀于一身。
沈穹勒住马缰,一时竟看得痴了。宫中的美人如云,或雍容,或娇艳,或妩媚,却从未有一人,如眼前少女这般,纯净灵动的仿佛不染尘埃的山间精魅,那笑容干净剔透,直直撞入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马蹄声惊动了少女。她抬起头,望见马背上身着猎装、器宇不凡的沈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并无寻常女子见到陌生男子的惊慌或羞怯。她缓缓直起身,姿态优雅自然,对着他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目光清澈如山涧清泉。
“你是何人?”沈穹下马,声音不自觉地放轻,生怕惊扰了这片宁静和她。
“臣女林婉然,家父乃镇国公林啸。”少女声音婉转,如黄莺出谷,礼数周全,却不卑不亢。
镇国公之女。沈穹心中了然,那个以军功起家、手握重兵,却以忠勇耿直着称的林家。他看着她,心中那份惊艳之外,又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宿命感。他本是追逐白鹿而来,却仿佛在此地,寻到了比白鹿更珍贵的瑰宝。
那日的相遇,如同一颗投入沈穹心湖的石子,激荡起层层涟漪,再难平息。回宫后,他眼前总浮现那抹碧色身影和清浅笑容。他寻了借口召镇国公入宫,旁敲侧击间,得知林婉然自幼习读诗书,亦通晓骑射,性子娴静却不失坚韧,是京中颇有才名的闺秀,却因不喜交际,反显得有些神秘。
沈穹不再犹豫。一道圣旨,择吉日迎林婉然入宫,封为皇后。
大婚之日,红妆十里,羡煞世人。洞房花烛夜,他执起她的手,看着她凤冠霞帔下更显绝色的容颜,郑重承诺:“婉然,朕见你第一眼,便知你是我命中注定之人。这后宫,朕许你一世安稳,真心相待。”
林婉然抬眸望他,眼中有着少女的羞涩,也有着对未来的憧憬,轻轻回握他的手,低声道:“臣妾愿伴君侧,不离不弃。”
初入宫闱的日子,如同浸在蜜糖之中。沈穹对林婉然的爱重,几乎毫无保留。他不仅给予她皇后的尊荣,更将她视为灵魂的知己。他会与她共赏书画,品评诗词,听她抚琴,甚至将前朝一些不甚紧要的烦恼说与她听。林婉然的聪慧与通透,常常能给他带来不一样的视角和抚慰。
她不像其他妃嫔那般刻意逢迎,她的关心是细腻无声的。天凉了,她会亲手为他缝制护膝;他批阅奏折至深夜,她会默默陪在一旁,为他添灯研墨,或端上一盏温热的羹汤。她的存在,对于身处权力漩涡、时常感到孤家寡人的沈穹而言,是难得的温暖与宁静港湾。
沈穹亦投桃报李。他力排众议,将最好的份例拨给她的长春宫;她喜欢梅花,他便命人在长春宫移栽了数十株珍品梅树,寒冬时节,两人常携手赏梅,红梅映雪,情意绵绵;她思念家人,他便特许镇国公夫人时常入宫探望。
那段时光,是林婉然一生中最明亮的记忆。她真心爱慕着这个给予她无限宠爱的年轻帝王,也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她谨记家训,不干涉朝政,善待宫人,对早期入宫位份低于她的淑妃以及后来入宫的侧妃姜念钰,也始终保持着宽容和气的态度。
淑妃性子怯懦,倒也好相与。但姜念钰不同,她出身承恩公府,是太后的侄孙女,自视甚高,入宫便是侧妃,对独占圣心的林婉然,表面恭敬,内心早已妒火中烧。
帝王之爱,从来不可能长久地专注于一人,尤其是在充满诱惑与算计的后宫。随着朝政日益繁忙,以及新人不断入宫,沈穹停留在长春宫的时间渐渐不如以往。加之他年少登基,皇权未稳,对权臣本就心存忌惮,镇国公府手握重兵,虽一直表现得忠心耿耿,却难免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
姜念钰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她开始在沈穹耳边,若有若无地吹起“枕头风”。
“陛下,臣妾听闻,镇国公府的门槛近日都快被踏破了呢,那些武将们,俨然以林家马首是瞻。”
“姐姐今日似乎心情不佳,可是因为前朝有什么事烦心?唉,说起来,镇国公在边境又立新功,声望更隆了,想必姐姐也为之欣喜吧?”
“臣妾只是担心,树大招风……陛下待姐姐和林家如此恩厚,但愿他们能永远铭记陛下的恩德,莫要……恃宠而骄才好。”
起初,沈穹并不在意,甚至会斥责姜念钰莫要妄言。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猜疑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一次,两次,无数次……类似的言语,如同水滴石穿,慢慢在他心中留下了痕迹。
他开始留意与镇国公府相关的奏报,对一些无心的举动过度解读。朝中一些对立派系弹劾林家“居功自傲”、“结交武将”的折子,原本他一笑置之,如今却会多看两眼。
而林婉然,她察觉到了沈穹的变化。他来看她时,笑容依旧,但那目光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她看不懂的审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毫无防备地与她谈论前朝之事。有时,她只是寻常地关心一句“父亲在边关可还安好”,他也会淡淡地回一句“朕自有分寸”,便不再多言。
她心中委屈,却无从诉说。她的教养和性格,让她学不会像姜念钰那样撒娇卖痴、曲意逢迎,更做不出在背后诋毁他人的事情。她只能将所有的苦涩咽下,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温婉,独自承受着那份被逐渐疏远和猜忌的痛楚。她一再忍让,希望用自己的包容和理解,唤回曾经那个全心全意信任她的夫君。
然而,她的忍让,在沈穹看来,有时却成了“默认”和“心虚”。裂痕,在无声无息中,一点点扩大。
在这样的心境下,林婉然怀了身孕。这本该是喜事,却因帝后之间若有若无的隔阂,蒙上了一层阴影。沈穹虽也关心,赏赐不断,但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期待,却远不如初。
孕期中的林婉然,心情愈发郁结。她时常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庭中的梅树,一坐就是半天。太医请脉,也只说是忧思过度,需静心调养。
永昌五年冬,林婉然艰难产下一子,序齿为六,取名奕宸。
孩子的降生,并未能弥合父母之间的裂痕。沈穹看着这个眉眼酷似林婉然的儿子,心中感情复杂。他给予了这个孩子皇子应有的待遇,却似乎少了几分寻常父亲的亲昵。
林婉然将所有的爱倾注在了沈奕宸身上。她对这孩子,内心充满了愧疚。愧疚自己未能给他一个父母恩爱的环境,愧疚因为自己的缘故,让他似乎也不那么得父皇欢心。因此,她对沈奕宸的管教,总是不忍过于严厉。看着他小小年纪,因感受到宫中冷暖而早早学会隐忍、克制,她心如刀绞,却无力改变。
沈奕宸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他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与父亲的聪慧,敏感早熟。他清楚地知道母后在宫中的艰难处境,知道父皇对母后和舅舅家的猜疑。他努力读书习武,力求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希望以此能为母后争得一丝荣光,换来父皇的另眼相看。他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在人前总是彬彬有礼,沉稳得体。
然而,属于少年的锋芒,有时终究难以完全掩饰。在一次皇子们的骑射考核中,他拔得头筹,箭矢精准地命中靶心,那一刻,他眼中闪过的锐利与自信,像极了年轻时在战场上锋芒毕露的镇国公。沈穹高坐台上,看着那个出色的儿子,心中竟莫名升起一丝警惕,仿佛看到了林家那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正通过这个孩子,悄然延续。
真正的风暴,在一个看似平常的日子骤然降临。
边境传来急报,镇国公林啸在一次追击敌军残部时,因孤军深入,遭遇伏击,虽奋力突围,但折损了不少兵力。这本是一次战术上的失误,虽有过,但罪不至死,尤其林啸过往战功赫赫。
然而,朝中以承恩公(姜念钰之父)为首的一派,却趁机发难,联合诸多言官,上奏弹劾林啸“刚愎自用”、“轻敌冒进”、“损兵折将,有辱国威”,甚至有人隐晦地提及他“拥兵自重”、“恐有异心”。
这些奏折,如同雪片般飞上沈穹的御案。
若在以往,沈穹或许会权衡之后,给予林啸适当的申饬和处罚,但不会动摇根本。但此刻,长久以来积压的猜忌,在姜念钰日夜不停的“枕边风”和朝臣们看似“义正辞严”的弹劾下,被无限放大。
他想起了林婉然日渐沉默的容颜,想起了沈奕宸那双酷似林婉然、却偶尔流露出锐光的眼睛,想起了镇国公府门前车水马龙的景象……所有的疑虑,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愤怒与不安的洪流。
他甚至没有给林啸任何自辩的机会,便在盛怒之下,下了一道震惊朝野的旨意:镇国公林啸,削去爵位,剥夺兵权,押解回京,交刑部议处!同时,以“管教不严”、“纵容外戚”为由,将皇后林婉然禁足于长春宫,非诏不得出!
这道旨意,无异于晴天霹雳。
长春宫的大门被重重关上,贴上封条。昔日梅香萦绕的宫殿,瞬间成了一座华丽的牢笼。林婉然接到旨意时,没有哭闹,没有争辩,只是静静地跪接圣旨,然后起身,走入内殿,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孤寂与绝望。她所有的忍让和期待,终究是错付了。家族蒙难,夫君绝情,她的人生,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消息传到年仅六岁的沈奕宸耳中,他如遭雷击。他不敢相信,一向温和的父皇会如此对待母后和舅舅。他看到的是母后被无辜牵连,看到的是父皇的无情猜忌。
小小的孩童,心中充满了恐惧、愤怒和不平。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母后被困死在那冰冷的宫殿里。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北风呼啸,雪花零星飘落。沈奕宸挣脱了太监的看管,一路狂奔至皇帝起居的养心殿外。他“噗通”一声跪在冰冷的汉白玉石阶上,朝着紧闭的殿门,用尽全身力气哭喊:
“父皇!父皇开恩啊!”
“母后是无辜的!求父皇明察!”
“舅舅是忠臣,他为我朝立下赫赫战功啊!”
“父皇,您去看看母后吧!她病了,她真的病了!”
“儿臣求您了!求您收回成命!父皇——!”
孩童凄厉的哭求声,在寂静的宫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穿透重重宫墙。他一遍遍地磕头,额头很快一片青紫,混合着雪花和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冰冷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侵入四肢百骸,他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母后!
养心殿内,沈穹其实听到了儿子的哭求。那一声声“父皇”,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烦躁地在殿内踱步,脑海中交替浮现林婉然初遇时的笑靥、她日渐憔悴的容颜、朝臣们弹劾的奏章、以及姜念钰“忧心忡忡”的提醒……理智与情感在他脑中激烈交战。他知道自己对婉然或许过于严苛,但帝王的威严和那根深蒂固的猜疑,让他无法在此刻低头。
他狠下心肠,对殿外伺候的太监总管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去……把六皇子劝回去。告诉他,朕意已决,让他莫要再闹了。”
太监总管领命而出,看着跪在风雪中,小脸冻得青紫、浑身颤抖却依旧倔强哭求的六皇子,心中亦是不忍。他上前柔声劝道:“六殿下,您快起来吧!天寒地冻的,仔细冻坏了身子!陛下……陛下他已经歇下了,您再怎么跪,陛下也听不见啊!快跟奴才回长春宫去吧,皇后娘娘若是知道您这样,该有多心疼啊!”
沈奕宸仿佛没有听见,依旧固执地跪着,哭声已经嘶哑,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和重复的哀求。
就在太监总管几乎要强行将他抱起时,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从长春宫方向传来。一个林婉然的贴身宫女,连滚带爬地奔到养心殿外,脸色惨白如纸,看到跪在地上的沈奕宸,更是浑身一颤,噗通跪倒,带着哭腔尖声禀报:
“陛下!陛下!不好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薨了——!”
“薨了”二字,如同九霄惊雷,轰然炸响在沈奕宸的耳边。
他所有的哭声、哀求,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风雪声、太监的劝阻声、宫女的哭嚎声……一切都消失了。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和青紫的小脸上,是一片空白的、极致的震惊与茫然。他好像没听懂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又好像……所有的理解能力都在瞬间被抽空。
母后……薨了?
那个会温柔对他笑,会在他生病时彻夜不眠守着他,会悄悄给他讲宫外趣事,会在无人处偷偷垂泪的母后……没了?
那个他拼尽一切,跪在冰冷地上苦苦哀求父皇想要见一面、想要解救的母后……就这么……没了?
不……不可能……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住,灼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下一刻,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溅而出,染红了面前洁白的雪地,如同盛开的、绝望的红梅。
小小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这灭顶的打击,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失去了所有意识。只在彻底陷入黑暗前,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宫女凄厉的哭喊:“娘娘薨了——!”
而养心殿内,一直强自镇定的沈穹,在听到那声“薨了”的禀报时,手中的棋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棋盘上,棋盘上的棋子都已散乱。他猛地站起身,脸上血色尽褪,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殿门外,是昏死过去的幼子,和那滩触目惊心的鲜血。
殿门内,是他刚刚得知的、发妻猝然离世的噩耗。
所有的猜忌、愤怒、帝王威严,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而又苍白。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和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终究,还是失去了那个桃花溪畔,对他展露最初笑颜的女子。
长春宫的梅花,今年似乎开得格外凄艳,而那缕曾经温暖过他孤寂岁月的幽香,却已随风而散,再难寻觅。
琉璃碎,明月缺,长夜从此无尽时。
永昌十五年。
那年的夏天格外酷热,紫禁城的琉璃瓦被烈日灼烤得晃眼,连知了的嘶鸣都带着一种有气无力的粘稠感,仿佛也喘不过气来。然而,比天气更让人心底发寒的,是弥漫在东西六宫之间,那无声的、却足以致命的暗流。
新晋继后姜念钰,凤冠加身不过一年,便已展露其凌厉手段。她容不得任何可能威胁到她与她未来子嗣的存在,尤其是那位育有皇长子、且圣眷曾浓的淑妃。
一番精心设计的“巫蛊”案,几件“恰好”出现在淑妃宫中的、诅咒皇帝的物证,再加上姜念钰在沈穹耳边看似忧国忧民、实则句句诛心的枕边风……多疑的帝王之怒被彻底点燃。
圣旨下得又快又急,甚至没有给淑妃任何辩白的机会——赐白绫。
消息传到年仅十三岁的皇长子沈弈骞耳中时,他正在上书房习字。笔尖的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大团绝望的黑,如同他瞬间被攫住的心脏。他像一头被困的幼兽,嘶吼着要冲向父皇的寝宫,却被宫人死死拦住。那个夏天,他失去了母亲,也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变得沉默、阴郁,眼眸深处是化不开的寒冰。
彼时仅十岁的沈奕宸,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虽年幼,却也早熟地感知到宫廷的残酷。他看着曾经意气风发的皇兄,如今形销骨立,如同行尸走肉般在宫中游荡,一种难以言喻的、同病相怜的感触在他心底滋生。他们都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成了无根的浮萍。
一日,在御花园的角落,沈奕宸看到了独自倚靠在假山旁、望着池水发呆的沈弈骞。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过去,想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句无用的安慰。
然而,他尚未开口,沈弈骞便猛地转过头。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只剩下全然的排斥与冰冷的恨意,不仅仅是针对姜念钰,似乎也波及了所有靠近他的人,包括这个与他有着相似境遇的弟弟。
“滚开!”沈弈骞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戾气,“不用你假惺惺!你们……都一样!” 他将沈奕宸视作了姜念钰一党,或是单纯地,拒绝任何形式的怜悯与靠近。
沈奕宸的脚步僵在原地,看着皇兄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厌恶,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默默地低下头,转身离开。小小的背影在炎炎烈日下,竟透出一丝孤寂的凉意。
这一幕,自然有人禀报给了姜念钰。她正对镜欣赏着自己新得的东珠耳珰,闻言,只是慵懒地挑了挑眉,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满意的弧度。
“哦?看来咱们这位大皇子,性子是越发左了。”她语气轻慢,带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由着他去。兄弟阋墙,总好过兄弟同心。” 她乐得见到沈穹的儿子们彼此猜忌,互相疏远,甚至自相残杀。如此,她未来的孩子,路才会更平坦。
淑妃“病逝”的阴影还未从宫中完全散去,两年后,姜念钰自己所出的十三皇子沈奕宁,在万众瞩目中降生了。
然而,这份“祥瑞”并未持续多久。十三皇子胎里不足,自出生起便哭声微弱,像只孱弱的小猫,太医署束手无策,只能小心翼翼地用名贵药材吊着性命。
期望越高,失望便越致命。姜念钰将所有对权力、对未来的野望都寄托在这个儿子身上,他的先天不足,无疑是对她最沉重的打击。她从志得意满的继后,逐渐变得焦躁、多疑,最后近乎疯魔。
她将沈奕宁所在的重华宫守得如同铁桶一般,除了她亲自挑选背景绝对干净的乳母和太医,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连皇帝沈穹想多见几面,都时常被她以“皇子需静养,怕过了病气”为由婉拒。
宫人们私下传言,重华宫内终日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继后娘娘时常抱着小皇子,一坐就是一天,眼神时而空洞,时而锐利,嘴里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她不允许她的宁儿有任何闪失,这个孩子是她全部的指望,是她未来权柄的基石,她必须将他牢牢地控在掌心,隔绝一切可能的危险,哪怕这代价是让那个孩子,从小便生活在一种近乎与世隔绝的、药香与压抑交织的牢笼之中。
曾经的淑妃之死与皇长子的颓败,如今的十三皇子病弱与继后的疯魔,如同层层叠叠的阴云,笼罩在宫廷上空,预示着未来更加诡谲莫测的风暴。而当年那个被兄长驱赶的十岁孩童沈奕宸,也在这一次次的变故中,将所有的情绪深埋心底,逐渐磨砺出日后那般冷硬心肠与深沉城府。
永昌二十六年,春寒料峭。
二十一岁的六皇子沈奕宸,独自立于宸王府书房的窗前。窗外庭院寂寥,几株老梅已过了盛放期,残红零落,更添几分萧索。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美无俦,眉眼间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那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疏离与冷寂。
距离他十八岁大婚,已过去三年。那场婚礼,与其说是喜事,不如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羞辱与监视。太子沈弈骞与继后姜念钰联手,将姜家的女儿姜熠蔚硬塞给了他。他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对此默许甚至乐见其成。一个有着林家血脉、且能力出众的儿子,最好是被牢牢看管起来,磨平棱角,泯然众人。
于是,本该在成年后按制封王、开府建牙的他,至今仍只是一个“六皇子”,住在规制仅比普通宗室略高的“宸王府”中,手中无半点实权,如同被圈禁的金丝雀。朝野上下,谁不知六皇子是陛下刻意冷落、太子忌惮、继后打压的对象?
这些,沈奕宸都懂。
他懂父皇的帝王心术,既要利用皇子们互相制衡,又绝不能容忍任何一个威胁到皇权,尤其是他这个流着“罪臣”林家血液的儿子。他也懂太子的狠毒算计,既要斩断他任何可能的外援,又要在他身边安插最恶毒的眼线。他更懂继后的挑拨离间,乐得见他们兄弟相争,父子相疑,好为她那病弱的亲生儿子扫清道路。
他曾愤怒过,不甘过,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母后留下的那支简单玉簪,攥紧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留下血痕。他记得母后被禁足时绝望的眼神,记得自己跪在风雪中磕头哀求的无力,记得吐出那口鲜血时撕心裂肺的痛楚,也记得皇兄沈弈骞那充满恨意与排斥的“滚开”。
但他最终选择了隐忍。
不是懦弱,而是清醒。他救不回母后,救不回那个在冰冷宫道上崩溃的自己,也改变不了这既定的事实。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活下去,顺应母后临终前或许未能说出口,但他能感知到的那份心愿——活下去,平安地活下去。
他将所有的锋芒与情绪深深埋藏,戴上了一副温润如玉、与世无争的面具。他按时上朝,却从不轻易发言;他处理着父皇偶尔丢来的、无关痛痒的琐碎事务,力求完美却不显山露水;他对正妃姜熠蔚保持着表面的尊重,任由她在府中安插眼线,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如同一潭死水,在这华丽的牢笼里,波澜不惊地度过余生。直到那场荒诞的“错嫁”,将那个叫乔熙诺的女子,蛮横地撞入了他的生命。
初见时,她在混乱的花轿中掀帘望来,那双明亮灼人的眼眸里,带着惊慌,却更多的是不羁的生气,像一簇火焰,骤然投入他冰封的心湖。
洞房之夜,她娇纵地质问,像只张牙舞爪却又色厉内荏的幼兽,那鲜活的模样,与他过往认知中所有温顺、虚伪、或带着目的的靠近都不同。
他起初是警惕的,怀疑这是另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他将她视为一枚棋子,一个或许可以用来破局的“合作者”。他冷静地与她订立契约,互相利用。
可不知从何时起,一切开始失控。
他会因为她与陈安初的“偶遇”而心生不悦,说出那些连自己都觉得幼稚的、带着酸意的话;他会因为她半日未归而焦躁,别扭地亲自去寻她,找到后却又硬邦邦地找着蹩脚的借口;他会在校场较量后,下意识地牵起她的手,感受着她掌心因练剑而产生的薄茧和温度,那一刻,心中竟奇异地感到一丝宁静。
她像一道强光,不由分说地照进他晦暗冰冷的世界。她娇纵,却聪慧狡黠,懂得用“娇纵”作为武器,在皇子府站稳脚跟;她看似冲动,却在大事上极有分寸,与他配合默契,共同探寻真相;她会在家人面前流露出被宠爱的天真,那模样让他陌生又……隐隐羡艳。
他不可控地被她吸引。
这种陌生的情感让他恐慌,又让他沉溺。他习惯了算计与防备,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份纯粹的、炽热的吸引。他笨拙地尝试关心,却总是做得别别扭扭;他想要靠近,却又怕暴露自己内心最柔软、也最脆弱的部分。
他知道,爱上乔熙诺,意味着他将不再是那个无懈可击,心硬如铁的沈奕宸。她会成为他的软肋,他的弱点,可能会让他多年的隐忍功亏一篑。
可是,那颗早已冰封的心,一旦触碰到阳光与温暖,又如何能再甘愿回到永恒的寒冬?
他看着窗外最后一片梅花瓣飘落,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连自己都未曾明晰复杂的情绪。有对过往命运的无力,有对当下处境的清醒,但更多的,是一种因那个明艳身影,滋生出的微小却坚定的悸动。
或许,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顺应母后的心愿,也可以是为了……守护住眼前这抹意外闯入的亮色。
前路依旧布满荆棘,太子的暗算,继后的挑拨,父皇的猜忌,依旧如影随形。但此刻,沈奕宸的心中,除了活下去的执念,似乎又多了一份想要去争取、去守护的东西。
而这一切的变数,都源于那个叫乔熙诺的女子。她让他知道,在这冰冷的权谋泥沼中,或许,也能开出不一样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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