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燕云等州的秘密试点尚未启动，一切仍停留在萧衍的谋划与图纸阶段。那幅蕴含着无限潜力的北地新图景，其最关键的一笔——坎儿井的修筑之法，却仍如镜花水月，模糊不清。萧衍深知，若无此技，一切皆是空谈。
于是，连续数夜，太极殿的烛火下，都上演着同一幕。
当沈桃按摩后蜷缩在脚踏上，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处于将醒未醒的迷糊状态时，萧衍低沉如梦呓的声音便会适时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引导。
他不再问虚无缥缈的来历，而是紧紧围绕着北地的“水”做文章。
“北地干旱……掘井极深，亦难得活水，奈何？”他似在自言自语，声音飘忽。
“……笨……”沈桃在梦中不耐地嘟囔，“……都说了……坎儿井……找……找到地下水源……挖……竖井……”
“竖井？”萧衍心脏微缩，声音放得更柔，“……然后呢？”
“……竖井……定位……相连……挖暗渠……引水……”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模糊的术语，“……龙口……出水……明渠……涝坝……”
萧衍屏住呼吸，如同最耐心的猎人，一点点拼凑着碎片。他不敢追问太急，生怕惊醒了这难得的信息源。一夜往往只能得到一两个词，但他凭借着超凡的理解力和逻辑，在脑海中慢慢勾勒。
“……暗渠……要有坡度……水……自己流……”
“……竖井……通风……掏淤……”
“……夏天……雪水……融了……地下河……水多……”
几个夜晚下来，一个利用竖井定位、挖掘有坡度的地下暗渠（涵洞）、串联起来引地下潜流至地表（龙口）、再通过明渠和蓄水涝坝进行灌溉的庞大而精巧的地下水利系统，其原理和关键构造要点，竟被萧衍大致摸索清楚了！
他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在沈桃彻底睡熟后，于御案上凭借记忆飞速勾勒出草图，标注关键。这“坎儿井”之法，巧妙利用地形坡度，避免了地表蒸发，确是应对干旱的绝佳良策！
不仅如此，在套问坎儿井的间隙，他偶尔提及北地风沙，沈桃在梦呓中又会蹦出新的零碎信息：
“……种树……防风固沙……”
“……树多了……水汽……雨会多……慢慢……气候会变……”
“……树种……要耐旱……胡杨……沙枣……怪好的……”
种树能逐渐改变北地气候？
萧衍看着自己记录下的“防风固沙”、“涵养水源”、“调节气候”等词，虽觉匪夷所思，但联想到那“捏把出油”的黑土和香糯的北地稻米，他已然不敢轻易否定沈桃任何一句看似荒诞的梦话。
当最后一晚，沈桃含糊地说出“……竖井间距……看土质……上下游……”时，萧衍知道，关键信息已基本齐全。剩下的，便是交由工部的能工巧匠去实地勘测、试验和完善。
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看着脚踏上对此一无所知、睡得正香的“功臣”，目光复杂难言。
至此，谋划才算真正有了根基。
北地燕云等州的秘密试点，在皇帝不遗余力的支持和工部匠人们的精心钻研下，竟出乎意料地顺利。
第一口成功引出丰沛地下水的坎儿井出水那日，八百里加急的密报传入宫中，萧衍看着那“渠水奔涌，民皆欢腾”的字句，连日来紧绷的嘴角终于扬起一个真切的弧度。
他下意识就想赏赐点什么。赏谁？自然是最初提出这惊世之策的“功臣”。虽然这功臣自己还蒙在鼓里。
于是，第二天，尚宫局的女官便带着一队内侍，捧着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浩浩荡荡来到了沈桃居住的偏僻宫苑。
“沈才人接旨——”女官声音清亮，“陛下念沈才人近日侍奉勤勉，性情温婉，特赐蜀锦两匹，南海珍珠一斛，赤金缠丝镯一对，以资嘉奖。”
沈桃跪在地上，脑袋有点发懵。侍奉勤勉？她不就是每天晚上去按按头、偶尔讲讲段子吗？这后宫谁不“勤勉”？性情温婉？她明明是因为胆子小才不敢大声说话啊！
“妾……谢陛下隆恩。”她一头雾水地接了赏赐，看着那闪闪发光的珍珠和金子，心里非但没有喜悦，反而警铃大作——事出反常必有妖！皇帝突然给她这么厚重的赏赐，是想干嘛？难道……是看她最近太安分，想把她架在火上烤？
没等她想明白，几天后，又一批赏赐到了。这次的理由更离谱——“沈才人于御前言语机敏，深得朕心。”
沈桃捧着新赏下来的两柄玉如意和一套紫檀木嵌螺钿文具，努力回忆自己最近到底说了什么“机敏”的话。是前天晚上不小心打了个哈欠？还是昨天回答皇帝问话时声音太小被他认为是在故作神秘？
她这边心里七上八下，后宫其他地方，眼刀子已经快把她扎成筛子了。
“又是赏赐！这月第几回了？”某位嫔妃气得摔了手中的团扇，“她沈桃何德何能？就凭她会按个头？”
“可不是吗！说什么‘性情温婉’、‘言语机敏’，我看是狐媚功夫了得！”另一位酸溜溜地附和，“陛下莫不是被她那副怯生生的样子给骗了？”
“蜀锦、珍珠、玉如意……这些好东西，倒像是流水一样往她那破院子里送！她父亲不过是个贬谪的小官，凭什么！”
流言蜚语如同暗潮，在后宫各处涌动。沈桃明显感觉到，去给皇后请安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更加复杂，带着审视、嫉妒，甚至是不加掩饰的恶意。
原本就没什么交情的低位妃嫔，现在更是对她避之唯恐不及，仿佛她是什么瘟疫。偶尔有几个上前搭话的，话里话外也都是打探她到底用了什么方法“媚上”。
沈桃真是有苦难言。她难道能说，自己啥也没干，是皇帝脑子突然抽风了吗？
每当北地有新的好消息传来——比如坎儿井灌溉的第一批麦苗长势喜人，试行沟垄法确实节约了三成用水，皇帝心情大悦之后，她的赏赐必定紧随而至，而且理由一次比一次清奇。
“沈才人近日衣着素雅，甚合朕心。”——赏云锦两匹，金丝点翠头面一套。
“沈才人殿中所燃之香，宁神静气。”——赏沉水香、龙涎香各一斤。
甚至还有一次：“沈才人步履轻盈，观之悦目。”——赏珊瑚珍珠绣鞋一双。
沈桃：“……” 她走路都能得赏赐了？这皇帝是看她哪里都不顺眼，所以变着法子找理由赏她，好让后宫所有人的嫉妒之火把她烧死吗？
她抱着新赏下来的—盆名贵兰花（理由是“添置绿植，怡情养性”），看着满屋子几乎快堆不下的珍宝，感觉自己不是住在宫苑，而是坐在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这些赏赐哪里是恩宠，分明是催命符！
她越想越怕，恨不得把这些东西全都打包退回去，或者干脆把自己藏起来。于是，她更加深居简出，在太极殿当值时也愈发小心翼翼，恨不得变成一团空气。
而她这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收到赏赐时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像是接到烫手山芋的模样，全都落入了萧衍眼中。
御座上，萧衍批阅着北地传来的又一封报捷文书——燕云州利用坎儿井与节水灌溉，今夏麦收预计将增产三成。试种的水稻长势良好，沟渠旁栽种的树都已成活。他心情愉悦地合上奏报，目光瞥向殿角那个努力缩小存在感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嗯，北地丰收在望，皆是此女之功。
看她被赏赐吓得像只受惊的兔子，倒也有趣。
这满后宫的妒火，权当是给这只偶尔能吐露“天机”的宝贝兔子一点小小的“磨砺”吧。
闭目享受沈桃服务的皇帝畅想着北地丰收的景象，北地百姓的欢呼，大臣们的惊叹。
“沈桃。”他忽然开口。
沈桃浑身一激灵，差点跳起来，连忙上前：“妾在。”
“明日再讲一个新的故事。”萧衍语气平淡。
“是，陛下。”沈桃心里哀嚎，VIp客户又提新要求了！可千万别再有赏赐了，否则她又要被眼刀子刮一遍！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那些东西不当吃不当喝，摆着占地方还要招嫉恨。
萧衍看着她那副明明不情愿却不得不强装恭敬的样子，心中的愉悦感更盛。
这无人知晓的因果，这唯有他洞悉的隐秘，以及这只懵懂无知却搅动风云的“福星”，着实为他这枯燥的帝王生活，增添了不少别样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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