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的余韵尚未完全消散，一道不同于往常的口谕传到了听雨轩：“陛下宣安婕妤，太极殿觐见。”
没有选择夜晚侍寝之时，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于处理国事的正殿召见。沈桃心知，这不是一次寻常的会面。她仔细整理好婕妤品级的服饰，确保一丝不苟，带着揽月，平静地走向那座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宫殿。
太极殿内，不似夜晚只有烛火，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洒入，照亮了御案上堆积的奏折，也照亮了端坐其后、一身明黄常服的萧衍。他并未在处理政务，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专程在等她。
苏公公无声地挥退了所有侍从，连揽月也留在了殿外。沉重的殿门缓缓合上，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沈桃依礼参拜：“臣妾参见陛下。”
“平身。”萧衍的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看座。”
一个小太监搬来绣墩，放在御案侧下方。沈桃谢恩后，规规矩矩地坐下，垂眸敛目，依旧是那副恭顺柔婉的模样。
殿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良久，萧衍才缓缓开口，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安婕妤，如今没有外人，我们……便不用再隔着苏培盛，隔着千里之遥的家书奏章对话了吧？”
沈桃心头微震，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她缓缓抬起头，迎上那道深邃的目光。入宫九年，从懵懂少女到双十年华，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毫无遮挡地，与这位掌控着她和家族命运的男人对视。
她的眼神依旧清澈，却少了最初的惶恐，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宁静。
“陛下想与臣妾聊什么？”她声音轻柔，却不卑不亢。
萧衍看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所有“奇思妙想”的源头：“聊聊你。聊聊你脑子里那些……不合时宜，却又总是切中要害的念头。聊聊你为何总能先一步，看到朕都尚未完全看清的棋路。”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丝压迫感，却又像在探讨一个有趣的谜题：“《西游记》的猴王，以工代赈的民工，‘要想富先修路’的俗语，桃媛书院的章程，还有让沈文斌放弃升职的决断……沈桃，告诉朕，你究竟从何而来？这些，真的只是‘宿慧’二字可以解释的吗？”
他的问题直指核心，剥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触及了她最大的秘密。
沈桃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面上依旧平静。她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来，也必须面对。她不能承认穿越，那会被视为妖孽。但也不能再用“宿慧”简单搪塞，因为皇帝已经不信了。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目光坦然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陛下，若臣妾说，有些念头，就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出现在脑海里，您信吗？臣妾不知其源头，只知其似乎……有用。臣妾只是顺着这些念头，结合眼前所见，尽力将其化为可行之策。至于为何能看到棋路……或许，只因臣妾是局外人，身在棋局，心……却未曾完全落入这宫墙之内的方寸之地吧。”
她巧妙地将问题抛了回去，既承认了自己的“异常”，又将原因归结于一种无法解释的“天赋”和独特的视角，同时暗示自己并无野心（心未完全落入宫墙）。
萧衍凝视着她，似乎想判断她话中的真伪。殿内再次陷入沉默，空气仿佛凝固。
忽然，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打破了紧绷的气氛，带着几分释然，也带着几分自嘲。
“局外人……好一个局外人。”他靠回椅背，目光变得悠远，“也罢。朕不需要知道你从何而来，只需知道，你于朕，于这大夏，有用，且无害，便足够了。”
他话锋一转，不再追问那个无解的问题，而是回到了现实：“西南道已成，沈家根基已固。你如今才二十五岁，往后在这深宫几十年，又当如何自处？还想继续当你的‘安’婕妤，只求平安到老吗？”
这是一个关于未来，关于她个人价值的问题。
沈桃沉吟片刻，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温和却坚定的光芒：“陛下，平安到老，是臣妾的初心，从未改变。但‘安’并非枯坐等死。若陛下不弃，臣妾愿做陛下的一面‘镜子’，一把‘梳子’。”
“哦？”萧衍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镜子，可照见尘埃，或许能偶尔为陛下映照出一些被忽略的角落，民间细微的声响。”她缓缓道，“梳子，或可为您梳理那些繁杂思绪，将一些看似棘手的乱麻，理出些许头绪。臣妾别无他长，唯有这点或许与众不同的‘念头’，愿在往后岁月里，继续为陛下……解闷、分忧。”
她没有要求权力，没有要求子嗣，只是将自己的定位，从“助眠技师”和“远程顾问”，明确为更贴近他个人的“智囊”与“净友”。这是一种更高级的“苟”，一种建立在不可替代价值上的“安”。
萧衍看着她，看了很久。他从她眼中看到了真诚，也看到了智慧。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优势和底线，并为自己规划了一条独一无二、且对他极具吸引力的宫廷生存之路。
“镜子……梳子……”他低声重复着，最终，嘴角勾起一抹真正的、带着些许轻松的笑意，“好。那朕便与你立个约定。”
“往后十年，你便安心做朕的镜子与梳子。让朕看看，你还能照出多少尘埃，梳通多少乱麻。”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只要你不负此约，朕便许你，乃至你沈家，一个真正的‘安’字。”
十年之约。
这不是情爱之约，而是君臣之约，是智者之间的相互试探与依靠。
沈桃起身，郑重一礼：“臣妾，谨遵陛下之约。”
阳光透过窗棂，将两人的身影拉长。这一刻，他们不再是皇帝与妃嫔，更像是终于摊开棋谱，准备对弈的两位棋手。
棋局，进入了新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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