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一行迤逦北归,这日晌午,抵达预定歇脚的驿站时,却被一股不寻常的凝重气氛所笼罩。驿站外围了不少当地差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和石灰混合的刺鼻气味。驿丞连滚爬来,面色惶恐地禀报:驿站内及附近村落,近日突发时疫,已有数十人病倒,上吐下泻,发热不止,已有体弱老者不幸身亡。地方郎中开了方子,但效果不显,疫情颇有蔓延之势。
随行御医立刻前去查看,回报的消息让所有人心中一沉:症状凶险,传染性强,与医书上记载的某些烈性时疫颇为相似。建议銮驾即刻绕行,远离疫区。
消息传来,随行官员与宫人皆面露惊惧。时疫二字,在这个时代如同死神镰刀,任你是王孙贵族,一旦染上,生死难料。绕行是最稳妥的选择,但意味着要更改既定路线,多走数日山路,劳师动众,且圣驾安危仍是重中之重。
萧衍面色凝重,站在舆驾旁,望着远处被隔离起来的村落,眉头紧锁。身为人君,闻百姓疾苦而不能近前,心中自有不甘与无力。更重要的是,疫情若控制不住,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绕行之事宜早决断。”随行的重臣低声催促。
萧衍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沈桃。这一次,他没有询问,只是看着她,眼神深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期待,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也未察觉的依赖。
沈桃此刻心中亦是波澜起伏。时疫!听到上吐下泻、发热的症状,结合这夏秋之交的季节,一个在现代社会常见的词汇几乎脱口而出——肠道传染病,很可能是霍乱或类似急症!
她不是医生,不懂如何治疗,但她知道防控的关键!隔离、消毒、清洁水源、注意饮食卫生……这些在现代被视为常识的公共卫生理念,在这个时代,或许就是救命的关键!
看到皇帝投来的目光,看到他眼中那抹深藏的忧虑,再看看周围那些面带恐惧的官员和侍从,以及远处那些被病痛折磨的百姓……沈桃知道,自己不能再藏拙了。这不是争权夺利,这是人命关天。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声音清晰而镇定:“陛下,臣妾或许……有些防止疫情扩散的浅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萧衍眼中精光一闪:“讲。”
“御医大人判断此为时疫,需隔离,此乃正理。”沈桃先肯定了基础,随即话锋一转,“然,隔离之外,防其传播根源更为紧要。臣妾曾闻,此类上吐下泻之症,多由‘病从口入’。”
她尽量用古人能理解的语言解释:“其一,水源。患者污物若污染水源,他人饮用,极易染病。当立即严令,所有百姓必须饮用彻底煮沸过的水,绝不可再饮生水!并速查水源,若有污染,立即隔离或投以石灰消毒。”
“其二,饮食与洁净。接触患者或其衣物、用具后,必须用皂角或碱水反复洗手。患者所用衣物、器具,最好以沸水煮过或阳光暴晒。处理患者污物之人,需以布巾掩住口鼻,事后更衣沐浴。”
“其三,灭蝇。此时节蚊蝇滋生,苍蝇沾染污物再落于食物之上,亦是传播途径。当发动百姓清理垃圾污物,以草药烟熏,尽力扑杀蚊蝇。”
她条理清晰,说的并非高深医术,而是具体可行的防控措施。这些措施在现代看来简单至极,但在此刻,却如同在迷雾中点亮了一盏灯。
随行御医闻言,先是愕然,随即陷入沉思,继而眼中露出恍然与钦佩之色:“娘娘所言……虽非医理,却直指关窍!水、蝇、手……确是最易传播之途径!若能将此三处截断,疫情或可控!”
萧衍看着沈桃,目光灼灼。她没有提供药方,却提供了一套阻断传播的“阵法”。这又一次超出了他的预期,不是那种石破天惊的创造,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智慧——一种基于对疾病传播规律的深刻理解,并将其转化为有效行动的智慧。
“传朕旨意!”萧衍不再犹豫,声音斩钉截铁,“就按安婕妤所言,着地方官立即执行!划定隔离区域,严令饮水必沸,清理环境,扑杀蚊蝇,按所述之法保持洁净!所需人手物资,即刻调拨!”
他顿了顿,看向沈桃,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与认可:“安卿,此次,你又立下一功。”
沈桃微微屈膝:“臣妾不敢居功,只愿能略尽绵力,助陛下安抚百姓,度过难关。”
圣旨一下,地方官府立刻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煮沸饮水、撒石灰、清理垃圾、扑杀蚊蝇……一套组合拳下来,虽然无法立刻治愈病人,但疫情蔓延的势头果然被有效遏制。数日后,据地方上报,新增病患大幅减少,疫情得到了初步控制。
銮驾最终并未绕行,而是在采取严格防护措施后,按原计划在驿站休整了一夜,次日安然离开。
经此一事,萧衍对沈桃的看法再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意识到,她的价值并不仅仅在于那些能带来财富和便利的“奇思妙想”,更在于这种面对危机时的冷静、洞察与提出切实可行方案的能力。这是一种更为深层、也更为可靠的智慧。
而沈桃也通过这次事件,重新校准了她与皇帝之间的“安全距离”。在真正的民生疾苦和危机面前,适度展现能解决问题的“常识”,不仅是安全的,甚至是必要的。这既能巩固她的价值,也符合她内心的良知。
夜色中,驿站的灯火渐次熄灭。沈桃靠在窗边,听着远处村落依稀传来的、比前几日显得安定些许的犬吠声,轻轻松了口气。
藏锋,并非一味隐匿。该亮出时,仍需亮出。只是这锋芒所指,当为生民立命,而非一己之私。如此,方是长久存身之道。
返京的路,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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