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雪斋的手指从地图上移开,落在案几另一侧那封未盖印的和约文书上。他没有抬头,只是将纸页轻轻翻正,目光扫过第一行字。
“互市通行,十年为期。”
他盯着这句看了很久,然后低声叫亲卫进来:“去把前三年与越后、出羽两地签的贸易契都取来,要原件。”
亲卫领命而去。帐内只剩他一人坐着,手指在案边轻轻敲了三下,又停住。
片刻后,亲卫抱着三卷文书回来,放在案上退出。雪斋先打开最旧的一份,是1582年与越后商人团所立之约。他逐行对照眼前这份安倍家呈上的文书,发现旧约中“税赋分例”一栏写得清楚:米粟抽五取一,绢布三取一,铁器十取二,皆由双方监官当场称重登记。而今这份纸上,只有一句“依市价公允征收”,再无细则。
他又翻开第二份,1587年与出羽马商所签之约,其中明列查验流程:货物入城前须于关卡外停驻,由两名小野寺家吏员与两名商方代表共同开箱点验,违者没收全部货品。第三份更细,连雨天延误导致货物霉变的责任归属都写了三条。
眼前的和约,什么都没有。
雪斋合上旧卷,重新看向安倍宗元那份文书。他提笔在空白处写下三个词:税率、查验、罚则。每个词下面画了一道横线。
这时帐帘掀开,小野寺义道走了进来。他脸色比平日更白,眉心深陷,身后跟着两名侍从。
“谈得如何?”义道坐下,声音有些哑。
雪斋将文书推过去:“主公请看,此约未定税则,也无查验之法,若他日安倍家商队运盐铁而来,我们收还是不收?收多少?谁来定?”
义道接过一看,眉头皱起:“这不是留了空子?”
“正是。”雪斋点头,“若无明文,日后他们说我们乱征,我们说他们偷漏,争执一起,盟约即破。”
义道沉默片刻,突然一掌拍在案上:“好个安倍景久!表面求和,实则想趁机掌控我北川关税!”
他转向帐外:“传使者!”
安倍宗元很快被带进来,行礼如初。义道直接把文书甩在他面前:“你带来的约书,为何不写明税率?是不是想等商队进了城,再逼我们按你们定的价交钱?”
宗元神色不变:“回主君,非是我方有意隐瞒。只是各地行情不同,怕写死了反不便执行。细节可另附条目,随时商议补充。”
“随时商议?”雪斋开口,声音不高,“若贵方今日说米价跌了,明日又要加税,后日又说我们查验太严,动辄扣货,那这十年之约,岂不是任你们一句话就改?”
宗元张了张嘴,还未答话,义道已厉声道:“不必多言!本家岂能容你空口白话就想拿走通商权?”
他猛地抽出腰间短刀,在文书末尾划了一道:“从今日起,凡安倍家商队,不得携带任何兵器入城!违者,人斩,货没!”
雪斋眼神一闪。
这是新添的条款,事先并未商议。他不动声色,只低头看着那道划痕穿过“通行权”三字,像一道割裂的伤口。
宗元脸色微变:“主君,商路险远,山贼频出,若无护卫……”
“那就别走!”义道打断,“要通商,就守规矩!武器一概不准带!”
宗元低头,双手紧握成拳,但最终只说了句:“……遵命。”
义道挥手:“带下去!此事明日再议!”
宗元退下后,帐内只剩两人。雪斋仍坐着,指尖轻轻抚过那道刀痕。
义道喘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如何?这一条够狠吧?让他们知道,不是随便写张纸就能换我北川通道。”
雪斋缓缓点头:“主公所言极是。禁止武装商队,确能防患未然。”
但他心里清楚,这一条来得太急。义道因愤怒而强行加压,反而暴露了己方对边境安全的焦虑。对方若聪明,便会利用这一点,在后续谈判中以“安全保障”为由,要求派驻自己的巡队,甚至索要关卡管理权。
他起身,走到帐角的木柜前,取出一份空白契约纸,开始重拟条款。
刚写下“北陆互市协定”六字,眼角余光忽然扫到方才宗元站立之处——他腰间的玉佩,还挂在革带上。
那是一块青玉,缺了一角,龙首纹只雕了一半。火光下,纹路清晰可见。
雪斋停下笔。
他记得千代那块残片,也是龙纹,缺口形状特殊,像是被利器硬生生掰断的。他曾见过一次,就在她取出药勺的那个晚上。
现在这两块,如果拼在一起……
他没有动,也没有让人去取。只是默默记下了玉佩的位置和纹路走向。
片刻后,他继续写字。
新约第一条:所有货物入境时,须由双方官员共同开箱查验,清单三联备案。
第二条:米粟税五取一,绢布三取一,铁器十取二,其余品类参照市价浮动,每季核定一次。
第三条:违约一方,须赔偿双倍损失,并暂停通商权三个月。
第四条:商队可带防身短刀一人,长兵、弓矢、铁炮一律禁止携带。
写完,他看了一遍,吹干墨迹,叠好收进袖中。
这时亲卫进来通报:“千代已在偏帐外候命。”
“让她进来。”
千代走进来,头发已擦干,脸上没什么表情。
雪斋直问:“查过了吗?他带的东西里有没有异常?”
“衣物干净,没有密信。但他的地图上,有三处用淡墨标了记号,分别是通往甲贺的小路、伊贺边境的渡口,还有……”她顿了顿,“一处废弃的银矿坑道,在南部领地边缘。”
雪斋眼神一凝。
那地方他知道。十年前曾有走私铁砂的路线经过那里。
“他还带了一个小木盒,锁着。撬开才发现是几封旧信,收信人写着‘景久大人’,落款是‘晴政’。”
义道猛地抬头:“南部晴政给他父亲写信?”
千代点头:“信里提到‘宫本村事后处置妥当’‘玉佩勿失’‘待时机成熟再取回报’。”
帐内一片死寂。
雪斋慢慢站起身:“所以,安倍家并非单纯求和。他们是被南部逼到了墙角,才来找我们结盟自保。”
他又看向千代:“你再想想,那晚屠村的人,除了铁面具和蛇形刺青,还有什么特征?”
千代闭眼回忆:“有个副将模样的人,左耳缺了一块。他在火堆旁烧东西,好像是族谱一类的纸册。”
雪斋心中一动。
他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张旧军报——那是五年前从南部逃来的俘虏画的将领名录图。他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个名字下方的小像。
那人左耳果然残缺。
名字写着:樱庭康纲。
他曾是南部家重臣,1591年黑川城水门失守后失踪,传言已死。但现在看来,他还活着,而且很可能就是当年执行屠村命令的人。
雪斋把画像递给千代:“是他吗?”
千代盯着看了很久,终于点头:“就是他。火光里,我看得很清楚。”
雪斋收起画像,对亲卫下令:“立刻通知铁炮队,加强北境三关巡查,每两时辰换岗一次。另外,派两名信得过的探子,悄悄盯住那个银矿坑道。”
亲卫领命而去。
义道咳嗽了几声,声音疲惫:“雪斋,这约……还能谈吗?”
“能。”雪斋回答,“但不能再按他们的版本谈。我们要用自己的约书,一条一条定死。”
“万一他们不肯签呢?”
“那就让他们知道,比起南部的刀,我们的规矩更难对付。”
义道点点头,由侍从扶着起身离开。
帐内只剩雪斋一人。
他把两份文书并排铺在案上:一份是安倍宗元带来的原约,另一份是他刚写的修订版。墨迹未干,风从帘隙吹入,纸角微微颤动。
他伸手压住一角,目光落在自己写的第四条上。
“商队可带防身短刀一人。”
他盯着这句话,许久不动。
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
二更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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