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社编辑部里，老式吊扇慢悠悠地转着，驱散着夏末的闷热。沈青禾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头整理着下午采访的笔记。钢笔在稿纸上沙沙作响，她专注的神情与周围略显嘈杂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来到市报社实习已有一段时间，凭借之前在文艺汇演上获奖的剧本和扎实的文字功底，她很快适应了这里的节奏。带她的老师姓周，是个严肃认真的老编辑，话不多，但偶尔指点一句总能切中要害。沈青禾珍惜这次机会，跑新闻、写稿子格外卖力，几篇关于家属工厂改革和军属生活的通讯稿发表后，反响不错，周编辑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对她这个“空降”的实习生抱有善意。
“哟，沈记者又在奋笔疾书呢？真是勤奋。”一个略带尖细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沈青禾抬头，看见对面办公桌的孙记者正端着茶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孙记者名叫孙丽，约莫三十岁年纪，在报社待了有些年头，据说有些背景，平日里对沈青禾这个“关系户”颇有些瞧不上。
“孙记者。”沈青禾礼貌地点点头，继续手上的工作，不欲多言。
孙丽却不肯轻易放过，走近几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几个竖着耳朵听的同事听见：“要我说啊，这人还是得有点真本事。光靠些虚名和……呵呵，别的途径，终究是站不稳的。”她意有所指地笑了笑，“咱们报社，可是讲实力的地方。”
这话里的刺，沈青禾听得明白。大约是她被推荐来的过程，以及陆承军的身份，成了某些人背后嚼舌根的材料。她握笔的手指微微收紧，但很快又松开。这种程度的酸言酸语，她在大院时就经历过不少，早已学会泰然处之。
“谢谢孙记者提醒，我会用稿子说话的。”沈青禾语气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浅笑，目光清亮地迎上孙丽略带挑衅的视线。
孙丽被她这不软不硬的态度噎了一下，哼了一声，扭身回了自己的座位。
一旁的同事小张悄悄对沈青禾竖了个大拇指，低声道：“青禾姐，别理她。她就是嫉妒你稿子写得好，上周那篇关于家属工厂外贸订单的稿子，主编还表扬了呢。”
沈青禾对小张笑了笑，没说什么。她知道，化解质疑最好的方式不是争吵，而是拿出实实在在的成绩。
机会很快来了。
周编辑拿着一份材料走过来，眉头微蹙：“青禾，有个任务。市里最近在抓一个典型，关于城西红星纺织厂的老劳模，李秀兰师傅。她技术好，为人正派，带出了一大批徒弟，本来是个很好的宣传点。但之前派去采访的记者回来都说，李师傅话太少，问十句答不了一句，稿子写得干巴巴，缺乏感染力。你去试试看，能不能挖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沈青禾接过材料，迅速浏览了一下。李秀兰，五十多岁，在红星纺织厂干了近三十年，是厂里的技术标兵，市级劳模。资料确实简单，除了生平和技术成就，几乎没什么个人化的内容。
“这种老劳模，往往觉得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不喜欢宣传自己。”周编辑补充道，“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打开她的心扉。这篇稿子很重要，是要上下一期头版候选的。”
“我明白了，周老师。我会尽力。”沈青禾感受到任务的挑战，也明白这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孙丽在一旁听着，嘴角撇了撇，显然不看好沈青禾能完成这个“难题”。
接下任务后，沈青禾没有急着去采访。她先去了报社的资料室，翻遍了近几年所有关于红星纺织厂和李秀兰的报道，又找相熟的老记者打听厂里的情况和小道消息。她了解到，李秀兰的丈夫早年因病去世，她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儿子现在也在外地当工人。她还听说，李师傅虽然沉默寡言，但极其爱护徒弟，尤其是厂里那些年轻的女工。
做了充分的案头准备，沈青禾才选在一个下午，去了红星纺织厂。她没有像前几位记者那样，直接摆开架势在办公室采访，而是先找到了车间主任，表明来意后，请求允许她先在车间里看看李师傅工作。
巨大的织布机轰鸣作响，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棉絮。沈青禾在一排排机器间穿行，很快找到了李秀兰。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正弯腰仔细检查着布面的纹理，手指轻柔地拂过布匹，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经纬。
沈青禾没有立刻打扰，她静静地站在不远处观察。她看到李秀兰在指导一个年轻女工时，那严厉中带着关切的眼神；看到她休息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顶针，默默摩挲着，眼神有些飘远；看到她听到徒弟们说说笑笑时，嘴角那抹几乎难以察觉的温和笑意。
那一刻，沈青禾心里有了底。她想起自己在现代做编剧时，老师常说的一句话：要写活一个人，不能只听他说什么，更要看他做什么，看他身边细微处的痕迹。
她没有一上来就问那些程式化的问题，而是等李秀兰忙完一段落，才走上前，递上介绍信，微笑着说：“李师傅，您好，我是市报社的沈青禾。不耽误您工作，就是来看看，您这手艺真了不起。”
李秀兰有些拘谨地点点头，没多说话。
沈青禾也不急，她指着织布机，问了一些看似外行却充满好奇的问题：“李师傅，这不同的花色是怎么织出来的？”“听说您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机器哪儿有毛病，是真的吗？”
提到自己熟悉的技术领域，李秀兰的话匣子稍微打开了一些，虽然依旧言简意赅，但至少愿意回答了。沈青禾认真听着，不时发出真诚的赞叹。
采访的转折点，发生在沈青禾注意到李秀兰口袋里那个旧顶针时。她状似无意地问：“李师傅，您这个顶针有些年头了吧？看着就很有故事。”
李秀兰摩挲顶针的动作顿住了，眼神柔和下来，轻轻叹了口气：“是啊，是孩子他爸当年送我的……那时候，他还在……”
就这样，从一个小小的顶针开始，李秀兰慢慢讲起了她和丈夫年轻时的往事，讲起丈夫去世后她独自带着孩子、坚守岗位的艰难与坚韧，讲起她把对家庭的爱延伸到了徒弟们身上，把这些年轻人当成自己的孩子来操心、来爱护。她说得动情处，眼角泛起了泪光，但很快又用粗糙的手背抹去。
沈青禾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倾听，偶尔递上一杯水，或用眼神给予鼓励。她知道，她找到了这篇稿子的灵魂——不是那些冷冰冰的荣誉和数据，而是一个普通中国女性，在时代变迁中，用勤劳、坚韧和深沉的爱，书写出的不平凡的人生。
采访结束，回到报社，沈青禾熬了一个夜。她没有堆砌华丽的辞藻，而是用细腻、朴实的笔触，以那个磨亮的顶针为引子，将李秀兰的技术精湛、沉默坚韧、以及对家人、对徒弟的深情，娓娓道来。稿子既有时代劳模的奉献精神，更有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师傅的鲜活温度和情感厚度。
第二天，她把稿子交给周编辑。周编辑看完，久久没有说话，然后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看向沈青禾的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更有赞赏。
“青禾，”他沉声道，“这篇稿子，写得很好。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头版，没问题。”
稿子如期在下一期报纸头版刊出，标题是《“针”情岁月：记红星纺织厂老劳模李秀兰》。见报当天，就在读者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报社接到了好几个电话，都是赞扬这篇报道写得好，感人至深。连一向挑剔的主编也在例会上点名表扬，说这篇人物通讯“突破了以往劳模报道的刻板印象，真正走进了人物的内心世界”。
孙丽在办公室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究没再说什么阴阳怪气的话。
下班时，周编辑叫住沈青禾，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难得地和蔼：“青禾，好好干。报社需要你这样肯用心、有能力的年轻人。”
走出报社大门，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沈青禾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用实力回应了质疑，赢得了尊重。这种凭借自身努力获得认可的感觉，让她心里踏实而温暖。
她抬头望向部队大院的方向，心想，今晚要给陆承军多做两个好菜。分享这份喜悦的同时，她也期待着，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在听到她今天的故事后，会不会又露出那种带着骄傲的、浅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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