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工厂的扩建项目敲定后，新的挑战接踵而至。张主任带着兴奋又有些忐忑的心情找到沈青禾：“青禾，这次的新产品线，光靠咱们闭门造车不行。南边现在政策活络，新花样多，我想着，得派人去实地看看，学学人家的样子，摸摸市场的脉。这人选嘛……”
他话没说完，目光却已经落在了沈青禾身上。厂里谁不知道，沈记者（虽然主要在报社，但家属工厂的顾问工作做得有声有色）见识广、脑子活、嘴巴也能说，是外出调研的不二人选。
沈青禾心里咯噔一下。出差？去南方？在这个交通尚且不便、出门一趟堪称大事的八十年代初，这意味着至少离开家十天半个月。她首先想到的是两个孩子，陆安和陆宁虽然已经上了幼儿园，平日里乖巧懂事，但作为母亲，短暂的分离都让她心生不舍。其次……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外，仿佛能透过院墙，看到那个在军营里忙碌的挺拔身影。
陆承军刚刚升任副团长，工作千头万绪，比以往更加忙碌。她这一走，家里的大小事务，虽有小郑和赵春梅帮衬，但终究……
“主任，我……”沈青禾有些犹豫。
张主任看出她的顾虑，劝道：“我知道你惦记家里。但这次机会难得，厂里能不能抓住这股东风，打开销路，这次调研至关重要。你放心，时间不会太长，最多半个月，路费、住宿厂里都按规定报销。陆副团长那边，组织上也会打个招呼。”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青禾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拒绝。这不仅是为了工厂的发展，也是她对自己能力的一次证明和拓展。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牵挂，点了点头：“好，主任，我去。”
晚上，沈青禾把出差的消息告诉了陆承军。
陆承军正坐在书桌前看文件，闻言抬起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他放下文件，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去哪里？去多久？”
“主要是广州、深圳那边，看看市场和工艺。大概半个月。”沈青禾一边整理着床铺，一边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
“嗯。”陆承军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重新拿起了文件。
沈青禾心里有些小小的失落，虽然知道他性格如此，但还是期待他能多说几句，哪怕只是几句叮嘱。她暗暗叹了口气，继续手上的动作。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沈青禾发现，陆承军虽然嘴上不说，行动上却早已开始为她准备。
先是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个半新的、却结实耐用的旅行袋，比厂里发的那个帆布包要好得多。然后，他开始默默地往里面塞东西。
沈青禾看见他下班后，去卫生队要来了几种常用药片，感冒药、止泻药、清凉油，用干净的油纸包好，仔仔细细地写上药名和用法，塞进旅行袋的侧兜。
她又看见他利用午休时间，跑去服务社，用副食本买了不少耐存放的零食：独立包装的饼干、水果硬糖，甚至还有两罐平日里舍不得多吃的午餐肉罐头，都悄悄地塞进了袋子底层。
最让沈青禾眼眶发热的是，出发前夜，她整理行李时，发现旅行袋最里层，夹着一个硬硬的小相框。拿出来一看，是她和陆承军带着两个孩子去年在照相馆拍的全家福。照片上，陆承军依旧是一脸严肃，但眼神温和，她笑着靠在他身边，两个孩子活泼可爱。相框背面，还贴着一张裁切整齐的纸条，上面是陆承军那熟悉刚劲的字迹：“平安，勿念。每天打电话。”落款只有一个简单的“陆”字。
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沈青禾的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把所有的牵挂和担忧，都化作了这些实实在在、细致入微的行动里。他不会说“我会想你”，但他会为她备好可能用到的药品；他不会说“照顾好自己”，但他会塞满她爱吃的零食；他不会说“早点回来”，但他用那张全家福和“每天打电话”的要求，告诉她，家和他在等她。
她走到外间，陆承军还在灯下写着什么，大概是工作报告。她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他，把脸贴在他宽阔坚实的背上。
陆承军身体微微一僵，放下笔，拍了拍她的手背：“收拾好了？”
“嗯。”沈青禾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准备的那么周全。”
陆承军转过身，将她揽到身前，深邃的目光落在她微红的眼眶上，拇指轻轻揩过她的眼角：“出门在外，不比家里。凡事多留心，遇事找当地组织，或者打电话回来。”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每天……记得打电话。”
“我知道。”沈青禾用力点头，破涕为笑，“保证每天向陆副团长电话报到。”
陆承军眼底也染上一丝极淡的笑意，揉了揉她的头发：“睡吧，明天要赶早车。”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陆承军亲自开车送她去火车站。吉普车在朦胧的晨雾中穿行，两人都没有多说话，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安静的离别情绪。
到了人声嘈杂的火车站，陆承军帮她提着行李，一直送到月台。绿皮火车已经停在那里，喷着白色的蒸汽，仿佛一个即将远行的巨兽。
“就送到这儿吧，你还要回去上班。”沈青禾接过行李。
陆承军点点头，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她：“介绍信和差旅费，收好。”
沈青禾接过，放进随身背的挎包里。
汽笛长鸣一声，催促着旅客上车。
沈青禾深吸一口气，看向陆承军：“我走了。”
“嗯。”陆承军站在原地，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目光紧紧跟随着她。
沈青禾转身，随着人流走向车厢门。踏上台阶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回头。
晨曦透过车站大棚的玻璃，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他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目光沉静而专注地追随着她的身影。见她回头，他抬起手，幅度很小地挥了一下。
那一刻，沈青禾的心被一种酸涩又饱满的情绪填满。她用力地朝他挥挥手，然后转身，坚定地走进了车厢。
找到自己的硬卧座位，放好行李，她迫不及待地挤到车窗边，用力拉开有些沉涩的车窗，探出头去。
月台上，那个绿色的身影依然伫立在原处，在熙攘的人群中格外醒目。火车缓缓启动，他的身影渐渐变小，却始终没有移动，直到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沈青禾坐回座位，摸了摸挎包里那个硬硬的相框，又想起那张写着“每天打电话”的纸条，心中那点离愁仿佛被什么东西温柔地包裹了起来。
她知道，这一次短暂的离别，是为了更好的未来。而无论她走多远，身后永远有那样一道目光，一座靠山，一个叫做“家”的港湾在等待着她。
火车加速，载着她奔向陌生的南方，也载着满满的牵挂和勇气。她的第一次出差，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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