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禾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窗外一片灰蒙蒙的天空，细雨如丝，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动了动身子，一阵虚软无力感立刻袭来，提醒着她不久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晕倒和医生的郑重告诫。
“必须休息。”这三个字像紧箍咒，不仅来自医生的权威，更来自陆承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不容置疑的决心。
“醒了？”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沈青禾转头，看见陆承军端着一个搪瓷缸子走进来，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微凉湿气。他走到床边，将缸子递给她，里面是温热的麦乳精。“趁热喝。”
他的动作依旧简洁，语气也听不出太多波澜，但沈青禾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那一丝未散尽的紧绷。她接过缸子，小口啜饮着，甜暖的液体滑入喉咙，稍微驱散了些许身体的疲惫。
“我没事了，”她试着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就是一时没缓过来，不用兴师动众……”
陆承军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沉静地看着她，直接打断了她试图轻描淡写的努力：“医生的话，你我都听到了。身体垮了，什么都谈不上。”他顿了顿，语气是不容商量的坚决，“我已经向团里打了报告，申请了年假。下周，我们去北戴河。”
“北戴河？”沈青禾一怔。这个地名在七十年代，尤其是对军人家庭而言，带着某种疗养和荣誉的色彩。她没想到陆承军动作这么快，更没想到他会选择带全家去那里。
“嗯，疗养院有熟人，安排好了。”陆承军言简意赅，“两个孩子也去，让他们见见海。”
他的安排周密而迅速，一如他带兵的风格，雷厉风行，不留余地。沈青禾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有对他强势安排的些微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珍视、被牢牢护住的暖流，缓缓熨帖着因过度劳累而有些焦灼的心。她知道，这次他是铁了心要让她彻底放松下来。
“可是……家属工厂那边刚接了新订单，报社的稿子也还没交……”她习惯性地想到那些未完成的工作。
“张主任和报社主编那里，我都打过招呼了。”陆承军似乎早已料到她的顾虑，“工作永远做不完，身体只有一个。青禾，这次听我的。”
他很少用这样近乎命令又带着恳切的语气叫她“青禾”，沈青禾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看着他眼底不容错辨的担忧和坚持，最终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决定下来后，接下来的几天，陆承军几乎包揽了一切出行准备。他默默地收拾行李，将一家四口的换洗衣物、常用药品、甚至孩子们喜欢的小人书都仔细打包。沈青禾想插手，却总被他按回椅子上，“你坐着，看着就行。”
出发那天，天气放晴。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在铁轨上，窗外的田野和村庄飞速后退。陆安和陆宁兴奋地趴在车窗边，小脸紧贴着玻璃，对第一次长途旅行充满好奇，不停地问着“大海有多大？”“海水是甜的吗？”之类天真烂漫的问题。
沈青禾靠着车窗，看着身旁坐得笔挺、闭目养神的陆承军，又看看兴奋的儿女，连日来的疲惫和紧绷感，终于在车轮有节奏的声响中，一点点消散。她悄悄将手覆在陆承军放在膝盖的手背上。他指尖微动，反手将她的手握住，掌心干燥而温暖，没有睁眼，却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终于抵达北戴河。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与内陆截然不同的气息。疗养院坐落在离海边不远的一片松林中，环境清幽。分配的房间简单干净，推开窗就能听到隐隐的海浪声。
放下行李，陆安陆宁就迫不及待地要去海边。陆承军看看沈青禾还有些苍白的脸色，沉声道：“你先休息，我带他们去。”
沈青禾却摇摇头，笑了笑：“一起吧，我也想去看看。”她不想错过孩子们的第一次看海，也不想辜负这难得的家庭时光。
阳光下的海滩，沙粒细软，海水蔚蓝无边。陆安陆宁脱了鞋，尖叫着冲向扑来的浪花，又大笑着被潮水追着跑回沙滩，玩得不亦乐乎。陆承军站在稍远处，军裤卷到膝盖，警惕地看着孩子们，确保他们在安全范围内。
沈青禾没有下水，她找了一处干燥的沙滩坐下，抱着膝盖，看着眼前的一幕。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丈夫挺拔的身影，儿女欢快的笑声，辽阔无垠的大海，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宁静而美好的画面。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满是带着海腥味的自由空气。那些熬夜赶稿、工厂奔波带来的焦灼，仿佛真的被这海风吹散了不少。
陆承军回头看她，见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目光柔和地望着孩子们，他紧绷的嘴角也不自觉地松弛下来。他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没有说话，只是陪她一起看着孩子们嬉戏。
“好久没这么轻松了。”沈青禾轻声说，像是对他，也像是自言自语。
“嗯。”陆承军应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孩子身上，但语气放缓了许多，“以后别那么拼。”
沈青禾侧头看他，他古铜色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额角有一道细小的疤痕，是岁月和使命留下的印记。她心中一动，轻声问：“你以前……任务受伤的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
陆承军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熬着，就过来了。想着任务，想着……得回来。”
得回来。简单的三个字，背后是多少次生死边缘的徘徊和坚定不移的信念。沈青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想起自己晕倒时他的紧张，想起他强制她休假的坚决，想起此刻他沉默的陪伴。他的爱，从来不是甜言蜜语，而是融入在每一次行动里的守护和“得回来”的承诺。
夕阳西下，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玩累了的陆安陆宁跑回来，一左一右扑进他们怀里，小脸晒得红扑扑的，叽叽喳喳地说着捡到了什么样的贝壳。
陆承军一手抱起一个，对沈青禾说：“回去吧，晚上风凉。”
一家四口沿着海滩慢慢往回走。沈青禾看着走在前面的高大背影，他一边一个抱着孩子，步伐稳健。夕阳拉长了他们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密不可分。
这一刻，远离了工作的繁忙，远离了大院的琐事，只有海浪声、风声和家人的笑语。沈青禾忽然觉得，这次被“强制”出来的休假，或许不仅仅是身体的疗愈，更是一次心灵的补给。她快走几步，跟上他的步伐，与他并肩而行。
陆承军侧目看她，见她气色好了许多，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清亮，心中稍安。他空出一只手，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
掌心相贴的温度，比阳光更暖。沈青禾回握住他，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轻声说：“这里真好看。”
“嗯。”陆承军应着，目光掠过海天相接处，又落回她带着笑意的侧脸，“下次，还来。”
平淡的承诺，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让沈青禾安心。她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做到。无论是守护国家，还是守护他们这个小家。
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仿佛在应和着这平凡岁月里，最深情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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