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府的后院,有一处延伸至湖心的水榭。
四面的竹帘半卷,湖面吹来的风带着水汽的微凉,拂动了榭中三人的衣袂。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在光洁的檀木棋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黑白二子错落其间,如同星罗棋布。
穆歌与东城千念相对而坐。
穆歌今日未着官服,一身墨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白皙,墨色高马尾垂在脑后,几缕碎发拂过额角,更添几分不羁。他执黑子,指尖夹着光滑的棋子,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却锐利地落在棋盘上。
对面的东城千念,银白的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与那身绣着暗金纹路的黑袍形成鲜明对比。
他姿态闲适,粉红色的瞳孔在光影变幻下显得格外深邃,执白子的手稳定而优雅,仿佛不是在博弈,而是在抚琴作画。
“千念,此番对弈,若我赢了,”穆歌落下一子,声音带着惯有的、略带调笑的慵懒,“你需应我一个承诺,无论何事,不得推拒。”
东城千念抬眸,粉瞳中流光微转,落在穆歌带着狡黠笑意的脸上。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不紧不慢地将一枚白子置于棋盘一角,才慢悠悠地开口:“哦?若是我赢了呢?”
“自然同理。”穆歌挑眉,“莫非你不敢?”
东城千念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让他本就绝俗的容颜更添几分妖异的美感:“有何不敢?只是穆大人想好要什么了吗?可莫要浪费了这难得的机会。”
“放心,”穆歌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暧昧,“定然让你……印象深刻。”
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情意流转,棋局未分胜负,那无形的缠绵已然在榭中弥漫开来。棋局至中盘,黑白两条大龙相互纠缠,局势微妙,双方都凝神静气,落子愈发谨慎。
水榭中只剩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就在这紧张关头,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自水榭入口处传来:
“好雅兴。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不知可否叨扰,观棋一局?”
二人闻声望去,只见梅尧臣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里。
他的身子已然大好,只是偶尔会咳嗽两声,精神却好得多了,今日他穿着一身黄棕色的便服,衬得他卷发更显柔软,头顶的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脸上带着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气色红润,之前那缠绵病榻的苍白虚弱已一扫而空,唯有偶尔划过黄色眼眸深处的精光。
穆歌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自然,笑着起身相迎:“梅兄身子刚好便到我穆府,真是蓬荜生辉啊,又何来叨扰之说?快请入座。”他心中却暗自警惕,梅尧臣病愈后首次登门,不早不晚,偏偏选在他与千念对弈之时……
东城千念只是淡淡地瞥了梅尧臣一眼,微微颔首示意,并未多言,目光便重新落回棋盘,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及眼前这局棋重要。
梅尧臣也不客气,施施然在棋局一侧的空位坐下,目光扫过棋盘,赞道:“妙啊!穆大人棋风凌厉,攻势如潮,颇有沙场点兵之气概。而东城公子……”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东城千念那看似散漫,实则布局深远的白棋上,笑容更深,“棋路飘忽,看似不着边际,实则处处暗藏玄机,每每于不经意间落下关键一子,扭转乾坤。这般棋风,倒是罕见,不知师承何处?”
他这话问得随意,如同闲谈,但那探究的目光却如同细密的针,无声无息地刺向东城千念。
穆歌心中冷笑,果然来了。他执起茶壶,为梅尧臣斟了一杯茶,不着痕迹地接话道:“千念他闲云野鹤惯了,哪有什么师承。不过是随心所欲,反倒暗合棋道自然之理罢了。”
他将茶杯推到梅尧臣面前,“梅兄快尝尝这新到的雪顶含翠,清心静气最是合适。”
梅尧臣含笑接过,道了声谢,目光却并未从棋局上移开:“你说的也是,东城公子这般‘随心所欲’,反倒更显天赋异禀。观此棋路,布局之深远,计算之精妙,非百年阅历与心性不可得。”
东城千念随口回了句:“多谢夸奖。”
穆歌立刻接口,笑着指向棋盘一角:“梅兄你看此处,方才千念这一手‘小飞’守角,看似寻常,实则将我这片黑棋的后续手段尽数封死,可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我正苦恼如何破解呢。”他巧妙地将话题重新引回棋局本身。
水榭中的气氛,因这接连的对话而变得有些凝滞,湖风似乎也停止了流动。
东城千念将指间那枚摩挲了许久的白子,轻轻落下。
“嗒。”
一声轻响,并非落在任何激烈的交战之处,也并非去围剿黑棋大龙,而是点向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甚至有些偏僻的边角位置。
这一手,完全出乎了穆歌和梅尧臣的预料。
穆歌盯着那枚棋子,眉头紧锁,快速推演着后续变化,却发现这一子与他预想的任何应对策略都截然不同,仿佛脱离了当前的战局,独自开辟了一片新的天地,意图不明,甚至显得有些……不合棋理。
梅尧臣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那双黄色的眼眸中首次露出了认真的神色。他身体微微前倾,仔细审视着这突兀的一手,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
这一子,看似毫无章法,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乱了他之前对东城千念棋路的所有判断。
就在梅尧臣沉吟不语,穆歌也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东城千念缓缓抬起那双粉红色的瞳孔,目光平静地迎上梅尧臣探究的视线,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依旧未变,清越的声音打破了水榭中的沉寂:
“梅大人博闻强识,可知晓……‘无心’之着,最是难防?”
他没有回答关于师承,也没有回应关于古老传承的试探,只是用这一着令人费解的棋,和一个看似答非所问的问题,将梅尧臣所有的试探,轻描淡写地置于了一片迷雾之中。
梅尧臣敲击膝盖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深深看了东城千念一眼,眼中的探究之意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发浓郁。他缓缓靠回椅背,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底下,多了几分真正的郑重。
“受教了。”他轻声道,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东城公子这一手……确实妙不可言。”
棋局,因这一子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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