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乐渐息,大丧的仪程终有尽时。
在经历了数日的混乱、震惊与压抑之后,秦国迎来了女王即位后的第一次正式朝会。
天还未亮,咸阳宫主殿前的广场上,已站满了等待上朝的文武百官。
秋日的晨雾冰冷而潮湿,沾湿了他们黑色的朝服,凝聚成细小的水珠。
没有人交谈,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
他们像是一群即将踏上未知战场的士兵,心中充满了疑虑与不安。
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一位八岁的女王。
这个念头,至今仍然让许多人感到荒诞不经。
相邦吕不韦的马车在宫门前停下,他甫一现身,所有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有敬畏,有怨恨,有探寻,也有谄媚。
吕不韦对此视若无睹,他面色沉静,龙行虎步,径直走在百官之前,他身后跟着的,是亦步亦趋的中车府令赵高。
宗正嬴溪看着吕不韦的背影,眼神阴鸷。
那日朝堂受辱,他引为奇耻大辱。
这几日,他暗中联络了不少心怀不满的宗室成员和朝中元老,准备在今日的朝会上,再行发难。
他们不敢公然反对女王即位,但他们可以从旁敲击,试探吕不-韦的底线,也试探那位女王的斤两。
大殿之内,青铜灯盏光芒明亮,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百官依照品级序列,肃立于殿堂两侧。
这一次,他们不再需要对着空置的王座行礼。
因为在那高高的台阶之上,代表着秦国最高权力的王座上,已经坐着一个人。
一个瘦小的身影。
嬴政端坐于宽大的王座之上,她的双脚甚至还够不到地面,只能悬在半空。
她身着玄色织金的十二章纹1王服,头戴平天冠,冠冕前后的十二串玉旒2微微晃动,遮挡住了她大部分的面容,只露出小巧而轮廓分明的下巴,以及一双在阴影中看不真切的眼睛。
她小小的身躯,与那巨大而威严的王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有些滑稽,却又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庄重。
王太后赵姬,坐于王座之侧下首的位置。
她今日略施粉黛,神情中已不见前几日的哀戚,反而多了一丝母仪天下的矜持与骄傲。
吕不韦则站在台阶之下,百官之前,如同定海神针。
“启禀大王,王太后。”
吕不韦首先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洪亮。
“先王大丧已毕,国不可一日无政。今,百官俱在,请大王临朝。”
他的话,是对着王座上的嬴政说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他们都在等待,等待这位女王开口。
她会说些什么?
是如同寻常孩童般的怯懦?
还是背诵由相邦提前教好的台词?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嬴政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十二串玉旒随之晃动,露出了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没有八岁孩童应有的天真与好奇,也没有面对如此大场面时的恐惧与慌乱。
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片冰冷的、古井无波的平静。
她就像一个最高明的匠人,在审视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器物。
她没有开口说话。
她只是抬起了一只小手,对着吕不韦的方向,轻轻地做了一个“准”的手势。
这个动作,简单,干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吕不韦微微躬身,随即转身面向百官,朗声道:“大王有令,朝议开始。诸位爱卿,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他理所当然地,将主持朝会的权力接了过来。
百官对此并不意外。
一个八岁的女王,自然需要相邦辅政。
很快,便有主管农事的官员出列,汇报今秋各郡县的收成情况。
这是一个常规的议题,枯燥而乏味,充满了各种数字。
在官员冗长的汇报声中,许多大臣开始悄悄地抬起眼,观察王座上的女王。
他们失望了。
女王从始至终,都保持着那个端坐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精美的雕像。
她既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趣。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真是个傀儡啊。”
不少人在心中暗自下了结论。
“看来,这秦国的天,终究还是姓吕。”
另一些人则开始盘算着,该如何向相邦大人表忠心。
宗正嬴溪与他身边的几位宗室元老交换了一个眼色。
时机到了。
待农官汇报完毕,嬴溪立刻出列,手持玉笏,朗声道:“启禀大王,臣有本奏。”
吕不韦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但还是说道:“宗正请讲。”
嬴溪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确保殿上每一个人都能听清:“大王初登大宝,国本初定。然,我大秦以武立国,军功爵制乃立国之基石。先王在时,常于秋冬校阅三军,以彰武功,以慑敌胆。今大王新立,六国虎视眈眈,皆以为我大秦无人。臣恳请大王,依先王之例,于一月之内,亲赴蓝田大营,校阅我大秦锐士,以安军心,以振国威!”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义正辞严。
但殿内稍有头脑的人,都听出了其中的险恶用心。
让一个八岁的女孩,去校阅那些杀人如麻的虎狼之师?
她懂什么军阵?
懂什么兵器?
她怕是连马都骑不稳!
到时候,她若是在数十万大军面前,表现出丝毫的怯懦和无知,都将成为天大的笑柄,沦为军中之耻。
所谓安军心,振国威,只怕会变成乱军心,损国威!
这根本不是什么建议,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让女王当众出丑的陷阱!
嬴溪说完,得意地看了一眼吕不韦。
他就是要将这个难题,直接抛到所有人的面前。
你吕不韦不是能耐吗?你不是说女王有先王之风吗?
好啊,那就拉到军队里去遛遛!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王座之上。
这一次,连吕不韦的眼中,都闪过了一丝凝重。
他可以替她处理政务,可以替她反驳朝臣,但这件事,他无法替代。
校阅三军,必须由君王亲临。
他已经准备开口,以大王年幼,身体不适为由,将此事暂时搁置。
然而,就在他开口之前。
王座之上,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女王,动了。
她再次抬起了手。
但这一次,她没有做手势。
而是用一种清脆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如同玉石相击的声音,说出了她登上王位之后,在朝堂上的第一句话。
她只说了两个字。
“可。”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整个大殿,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提出这个难题的嬴溪,也包括准备为她解围的吕不-韦。
可?
她同意了?
她竟然同意了?
一个八岁的女孩,同意去校阅数十万虎狼之师?
她是疯了,还是根本就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嬴溪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大王……您的意思是?”
这一次,回答他的,是三-个字。
依旧是那种平静到可怕的语调。
“准卿奏。”
说完这三个字,嬴政便再次沉默了下去,仿佛刚才开口的,根本不是她。
她又恢复了那尊雕像般的状态,静静地端坐着,任由台下众人掀起滔天巨浪。
嬴溪呆立在原地,他感觉自己像是用尽全力打出的一拳,却打在了一团看不见的云雾上,非但没有伤到对方,反而让自己差点闪了腰。
他原本准备了一大堆后续的说辞,来反驳吕不韦可能的推诿。
可现在,对方竟然全盘接下,这让他所有后续的准备,都变得毫无意义。
吕不-韦深深地看了一眼王座上那个被玉旒遮挡住面容的女孩。
他的心中,第一次涌起了一种自己无法完全掌控的异样感觉。
他看不透她。
这个他亲手扶上王座的女王,似乎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在行事。
朝会就在这样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
后续,又有几名大臣上奏,谈及边境防务、律法修订等事宜。
但女王再也没有开过一次口。
无论是多么复杂的问题,她都只是用一个简单的手势来回应。
面对吕不-韦的请示,她或点头,或摇头,或抬手示意准,或垂手示意驳。
她就像一个最高效的裁决机器,不做任何解释,不带任何情绪,只给出最终的结果。
这让整个朝会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景象:相邦吕不韦如同秦国的大脑,负责分析、阐述、提出方案;而王座上的女王,则如同秦国的心脏,只负责最终的搏动——批准,或是否决。
一开始,大臣们还感到极不适应。
但渐渐地,他们发现,这种模式的效率,高得惊人。
没有了君臣之间冗长的问对,没有了君王模棱两可的表态,一切都变得简单、直接。
直到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行礼告退。
他们走出大殿,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许多人依然感到一阵恍惚,仿佛做了一场离奇的梦。
他们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傀儡,或是一个被权臣操控的木偶。
但他们看到的,却是一个沉默的、神秘的、令人敬畏的……符号。
一个只负责裁决,不负责解释的,至高无上的权力符号。
嬴溪和几位宗室元老走在一起,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她……她到底想干什么?”
一名宗室低声问道。
嬴溪咬着牙,冷哼一声:“故弄玄虚罢了!一个小女娃,能有什么见识?她这不过是仗着相邦在背后撑腰!等着瞧吧,一个月后的蓝田大营,就是她出丑丢尽,威严扫地之时!到那时,我看她还如何装神弄鬼!”
他说得斩钉截铁,但不知为何,心中却第一次,有了一丝挥之不去的不安。
注释:
1十二章纹:
古代帝王礼服上绘制的十二种纹饰,包括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象征着君主的德行与权力。
此处为艺术加工,秦代王服的具体形制尚有争议,但旨在表现其最高规制的威严。
2玉旒(liu):
帝王冠冕前后垂挂的玉串。
天子十二旒,诸侯九旒。
此处用十二旒,意在表现其虽为王,但已有天子之志。
喜欢我,是女帝始皇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我,是女帝始皇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