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大营的余波,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在咸阳城中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如果说,女王单骑入营的壮举,是一场针对军方和宗室的、雷霆万钧的武试,那么紧接着拉开帷幕的秦学宫大考,便是一场面向整个秦国、更为深远且不动声色的文试。
考校的地点,设在咸阳城南的一片开阔地。
这里原本是一处废弃的军营,如今被迅速清理出来,搭建了数百个简易的考棚。
考校之日,天还未亮,这里已是人山人海。
数千名来自秦国各地的年轻人,聚集于此。
他们之中,有衣着华贵、神情倨傲的贵族子弟,有身形挺拔、目光锐利的将门之后,但更多的,是那些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脸上带着紧张与期盼神情的平民士子。
他们的身份、地位、财富,天差地别。
但今天,在这里,他们都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考生。
蒙恬和王贲,也在人群之中。
他们没有乘坐马车,而是像普通考生一样,步行前来。
他们拒绝了官吏们为他们安排的特殊通道,安静地排在长长的队伍里,等待着入场。
“人真多啊。”
蒙恬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忍不住感叹道。
他能从这些人的眼中,看到一种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渴望。
那种渴望,是他这种出身将门的子弟,很少能体会到的。
王贲依旧沉默寡言,只是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扫过,像是在观察猎物的狼。
他在评估着这些未来的同窗,或是对手。
突然,他的目光停在了不远处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
他的身材瘦高,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破旧的深色布衣,背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书箱。
他的相貌并不出众,甚至可以说有些其貌不扬,颧骨高耸,法令纹很深,显得有些刻薄和苦相。
但他的眼睛,却让王贲感到了一丝异样。
那是一双狭长的眼睛,眼角微微上翘。
当他看向四周时,眼神中没有其他考生的那种紧张或兴奋,而是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审视。
他像一条潜伏在水草下的毒蛇,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评估着每一个人的价值和威胁。
他似乎察觉到了王贲的注视,目光转了过来,与王贲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仅仅一瞬间的对视,王贲便感觉到了一股针刺般的寒意。
他看到对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不可察的、充满了讥诮与自负的微笑,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那个人……”
王贲低声对蒙恬说道。
蒙恬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注意到了那个青年。
他皱了皱眉:“此人眼神阴鸷,不像善类。”
“他很强。”
王贲只说了三个字。
他所说的强,指的不是武力,而是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危险气息。
就在此时,考场的大门缓缓打开。
相邦吕不韦,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出现在了考场的高台之上。
他目光威严地扫过全场,洪亮的声音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奉大王令,秦学宫考校,今日开始!”
“考校分三场。今日,为第一场,文试!”
“我大秦,以法立国,以耕战强兵。故,今日之考,不考诗书,不论文采。只考两样——秦律、算术!”
“考题,由本相与朝中诸公共同拟定。凡律法不通者,算术不明者,皆为无用之辈,当场斥退!尔等,可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数千名考生齐声应道,声势浩大。
“好!分发考卷!”
随着吕不韦一声令下,数百名小吏捧着一叠叠的竹简,开始进入考棚,分发试题。
蒙恬和王贲走入各自的考棚。
那是一个只能容纳一人的狭小空间,里面只有一张矮案和一块蒲团。
很快,考卷发到了他们手中。
那是一卷沉甸甸的竹简。
蒙恬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
竹简之上,没有长篇大论的策问,全都是最实际、最具体的问题。
第一题:律法。
“甲,盗采官寺桑叶,价值一钱。问:当依何律,处以何刑?”
“乙,为田地疆界,与丙斗殴,致丙轻伤。问:乙、丙二人,各当何罪?”
“丙,为郡县小吏,收受贿赂,价值百钱,为上官遮掩过失。问:丙与其上官,当如何量刑?”
……
一连十数道题,全都是根据《秦律》1中各种真实案例改编的题目。
它考验的,不仅仅是考生对法条的记忆,更是他们对法律精神的理解和应用能力。
多一条,少一条,罪名和刑罚便会天差地别。
蒙恬自幼熟读秦法,这些题目对他来说,并不算太难。
他拿起笔,蘸了蘸墨,开始在另一份空白的竹简上,条理清晰地写下自己的答案。
而在另一个考棚里,那个引起了王贲注意的青年,也在奋笔疾书。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轻蔑。
这些题目,对他来说,简直就像是孩童的把戏。
他叫李斯,来自楚国上蔡。
他曾为郡中小吏,对律法文书之事,了如指掌。
但他不甘于此。
他见过厕所里的老鼠,食不洁之物,见人犬则惊恐万状;
也见过粮仓里的老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无人惊扰。
他由此悟出一个道理:“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他要当的,就是那只粮仓里的老鼠。
于是,他辞去小吏,西入咸阳,拜于吕不韦门下,为求一个进身之阶。
他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的笔,在竹简上飞快地移动,落笔精准,引经据典,对每一条律法的判罚依据,都解释得清清楚楚,甚至还引申出了一些连出题者都未必想到的深意。
第二题:算术。
律法题之后,是更为复杂的算术题。
“一郡之民,三十万户。按计口授田之策,每户授田百亩。问:该郡共需田地多少顷2?”
“一军出征,兵员五万,马匹一万。每人每日需粟三升,每马每日需刍一石3。若战事持续三月,问:共需筹备粮草多少石?若以车载,每车可载二十石,需车多少辆?”
“修建一渠,长三十里,宽两丈,深一丈。每人每日可挖土三方。问:若欲在一季之内完工,需征发民夫多少人?”
这些题目,一题比一题复杂,一题比一题庞大。
它考验的,是考生最基础的运算能力,更是他们宏观调配、统筹规划的能力。
一个算不清粮草的将军,如何领兵打仗?一个算不清田亩的郡守,如何治理地方?
许多在律法题上还游刃有余的考生,在看到这些庞大的数字时,顿时傻了眼。
他们拿起算筹?,在地上反复演算,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蒙恬和王贲,出身将门,自幼便对军中后勤有所接触,对此还算应付得来。
而那个李斯,更是游刃有余。
他在担任小吏时,便掌管文书与钱粮计算。
这些在他看来,不过是日常工作。
他的算筹拨动得飞快,几乎没有片刻的停顿。
一个时辰之后,收卷的钟声响起。
数千名考生,有人面如死灰,有人垂头丧气,也有人如释重负。
吕不-韦站在高台之上,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只这一场考试,便能刷掉至少八成的人。
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却不通实务的腐儒,那些只知舞文弄墨,却不明律法的文人,都将被无情地淘汰。
这,就是秦国的用人之道。
也是女王,想要的用人之道。
考卷被迅速地收集起来,送到后方的评阅处。
数十名精通律法和算术的官员,早已等候在那里。
吕不-韦亲自监督评阅。
他拿起一份被评阅官特别标注出来的考卷,展开一看,眼中顿时闪过一丝精光。
这份考卷,无论是律法题的判罚,还是算术题的计算,都堪称完美。
字迹工整,逻辑清晰,尤其是在律法题的论述中,隐隐透出一种韩非子的法、术、势相结合的思想。
“此人是谁?”
吕不韦问道。
一名小吏立刻上前,核对考卷编号,回答道:“回相邦,此卷考生,名为李斯。乃是……相邦府上的一名舍人。”
“李斯……”
吕不韦念着这个名字,点了点头。
他想起来了,是那个从楚国来的,颇有才干,但心气极高的年轻人。
他将这份考卷,放在了所有考卷的最上面。
而在另一边,蒙恬和王贲的考卷,也因为其出色的表现,被单独挑了出来。
一个时辰之后,第一场文试的结果,便已张榜公布。
数千考生,最终,只有不到五百人,通过了第一场考校。
淘汰率之高,令人咋舌。
李斯,毫无悬念地,名列第一。
蒙恬与王贲,也名列前茅。
那些被淘汰的人,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考场。
而通过的五百人,则在官吏的引领下,走向了考场的另一片区域。
那里,等待他们的,将是第二场,由蒙骜将军亲自主持的——
武试。
注释:
1《秦律》:
指睡虎地秦墓竹简等出土文物中记载的秦国法律条文。
小说中的题目,皆根据这些真实法条的精神进行改编。
2顷:秦汉时期的土地面积单位,一顷等于一百亩。
3石(dàn):
秦汉时期的重量和容积单位。
作为重量,一石约合今天的三十公斤。
作为容积,一石等于十斗,一斗等于十升。
4算筹:古代用来进行计算的小棍子,是中国古代重要的计算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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