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深夜的书房是政用来锻造帝国利刃的熔炉。
那么，白天的东宫，则是她用来编织另一张、更隐秘、更庞大的网络的舞台。
这张网的名字，叫人心。
而负责为她编织这张网的，是赵高。
在政的刻意抬举和庇护之下，赵高在东宫的地位，变得十分特殊。
他名义上，是公子的贴身侍从。
但实际上，府里所有的下人，都心知肚明，这个看起来阴鸷沉默的、耳朵有残缺的少年，是公子身边，最不可招惹的心腹。
他拥有随时出入政书房的权力，他甚至可以，在公子与母亲赵姬用餐时，侍立一旁。
这份恩宠，在等级森严的府邸内，是绝无仅有的。
而赵高，则将这份恩宠，发挥到了极致。
他就像政投射在阳光下的、最忠实的影子，完美地，执行着政赋予他的、另一项重要的课程。
——学习，如何驾驭人性。
政从不教他高深的道理。
她只是，会交给他一些，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充满了深意的任务。
“赵高。”
政会指着院子里，一个正在洒扫落叶的、年迈的老仆，对他低声说道。
“我听闻，他家中的独子，前年在军中战死了。你去，从我的私库里，取一些钱帛，再备些过冬的衣物，亲自，给他送去。记住，不要以我的名义，就说，是你自己，看他可怜。”
赵高会毫不犹豫地去执行。
他会用一种最谦卑、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将东西送到老仆的手中。
当那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看着手中的钱帛和衣物，感激涕零地，对着他这个小内侍千恩万谢时。
赵高的心中，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与施暴或被施暴截然不同的、全新的力量感。
那是一种，通过小小的恩惠，就能轻易地，收获另一个人感激与忠诚的、属于上位者的快乐。
“赵高。”
政又会指着厨房里，一个因为打碎了器皿，而正在被管事责罚的小侍女，对他说道。
“那个管事，是吕相国的人。你现在过去，不必多言，只需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
赵高便会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厨房门口。
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
他只是用他那双阴鸷的、狼一般的眼睛，静静地，盯着那个正在耀武扬威的管事。
那个管事，原本还在大声地呵斥着。
但在接触到赵高那冰冷的目光时，他的声音，会不自觉地，越来越小。
最终，他会有些心虚地，挥挥手，将那个小侍女，从轻发落了。
因为他知道，赵高的目光，就等于，是公子的目光。
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侍女，而去得罪公子身边最得宠的红人，这笔账，不划算。
赵高，又一次，体会到了力量的滋味。
这一次，是威慑。
是那种，仅仅依靠自己所代表的权力，就能让别人感到畏惧，从而改变其行为的、无形的权力。
政，就在用这种，最直接、最实践的方式，向赵高，传授着一门，吕不韦的帝王之学里，永远也不会教的课程。
——如何，用最小的成本，去收买底层的人心。
——如何，用无声的威慑，去制衡那些，手握着中层权力的管事。
赵高学得很快。
他天生，就拥有这种，在人心的缝隙里，游走的才能。
他开始主动地，去为政，编织这张网。
他会记住府里，每一个仆役的生辰和家庭状况。
在他们遇到困难时，他会恰到好处地，送去一份来自公子的、不为人知的关怀。
他也会将那些恃宠而骄、作威作福的管事们的劣迹，一一记录在案。
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场合，用一句看似无心的话，轻轻地，敲打他们一下。
渐渐地，整个东宫的风向，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底层的所有仆役，都对这位沉默寡言，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的赵高内侍，充满了感激与敬畏。
他们将他，视作了自己与那位高高在上的小公子之间，唯一的沟通桥梁。
他们开始主动地，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赵高。
——哪个管事，私下里，克扣了他们的用度。
——哪个侍女，又偷偷地，向宫里的某个大人物，传递了消息。
而那些中层的管事们，则开始对赵高，感到深深的忌惮。
他们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似乎都逃不过这个少年的眼睛。
他们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地，为自己背后的主人（吕不韦或华阳太后），输送情报，或者安插人手。
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赵高，抓住把柄。
赵高，就像一只最勤奋的蜘蛛。
用政所教给他的丝线——那些小小的恩惠，与无声的威慑。
在东宫这座华丽的宫殿里，自下而上地，编织出了一张，完全独立于吕不-韦和太后势力之外的、只忠诚于政一个人的……情报与控制网络。
这张网，无形，无影。
但却，无处不在。
政，依旧每天，在扮演着她那个，不理俗务、只知读书和孝顺的完美储君。
但实际上，整个东宫，所有人的悲欢离合，所有的暗流涌动，都早已通过赵高这张网，巨细无遗地，汇集到了她的耳中。
她成了这座巢穴里，真正的、唯一的、隐藏在幕后的……神。
而赵高，也在这场编织的过程中，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他那颗因为童年的虐待，而变得扭曲、渴望权力的心，第一次，找到了一个，可以让他尽情施展自己才能的舞台。
他享受着那种，将别人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感觉。
他沉醉于那种，通过操纵人心，来为自己的主人，扫平一切障碍的、病态的成就感。
他那只在邯郸，被削去一半的耳朵，成了他在东宫里，一个独特的标志。
一个代表着忠诚的、不可磨灭的伤痕。
也是一个，提醒着所有人，他是一个不完整的、无法用常理来揣度的怪物的……警告。
他和政。
一个，是端坐于光明之中的、完美的神。
一个，是潜行于阴影之下的、残缺的鬼。
他们，共同，构成了这座新巢的、最核心的、也是最恐怖的……统治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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