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秋,日暮。
残阳如一抹即将凝固的血,涂抹在咸阳西边的天际线上。
风自渭水而来,带着一股生冷的凉意,掠过高耸的城阙,卷起街道上零落的枯叶,发出的“沙沙”声响,像是无数只蚕在啃食着这座庞大城池最后的余温。
坊市间的炊烟早已升起,又被风吹散,融进愈发深沉的暮色里。
秦王宫,这座用青铜与巨石筑成的权力巨兽,在黄昏中沉默地匍匐着。
寻常此刻,宫内应是灯火渐明,宫人往来穿梭,井然有序。
而今日,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凝滞。
老寺人黔佝偻着身子,正小心翼翼地为长信宫走廊里的一座青铜鹤立灯添油。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不敢抬起去看远处的主殿,但耳朵却捕捉着一切。
风声,远处卫士盔甲叶片碰撞的金属摩擦声,还有……
那断断续续,仿佛要耗尽生命最后一丝气力的咳嗽声。
那是大王的声音。
黔的脖子下意识地缩了缩。
他已在宫中侍奉了三代秦王,从昭襄王晚年,到孝文王,再到如今的庄襄王。
他见过太多生死,太多权力的更迭。
他不懂什么天下大势,只懂得一个最朴素的道理:宫里的天,要变了。
巡逻的卫士比往日多了一倍,他们手按剑柄,目光锐利如鹰,走动间悄无声息,却让这宫殿的空气愈发沉重。
医官们端着药碗,行色匆匆地进出主殿,每个人脸上都像是覆着一层寒霜。
浓重而苦涩的药味顺着风飘散出来,与空气中的凉意混在一起,钻进人的鼻孔,仿佛能一直苦到心里去。
黔为灯盏点上火,豆大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将他苍老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宫墙上,扭曲变形。
他无意识地哼起了一段早已失传的赵地歌谣,那是他年幼时,在故乡邯郸的田埂上听过的。
调子简单而悲凉,不成曲调,像是风穿过枯死的芦苇荡。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他嘴唇翕动,无声地念出这句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话。
这便是他此刻的心情,也是这座宫殿,这个国家此刻的写照。
他看到一只野猫,许是被药味吸引,悄悄溜到宫墙角落,那里倾倒着一堆刚熬过的药渣。
野猫凑上前去,用鼻子嗅了嗅,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般,厌恶地甩了甩头,夹着尾巴窜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黔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着自己的差事。
天命如何,非他这等微尘之人所能揣测。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灯点亮,然后,等待。
※
相邦府邸,与王宫的死寂截然不同,这里是秦国真正的心脏,正强劲而有力地搏动着。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仆役们捧着餐盘、酒爵,穿梭于庭院与厅堂之间,脚步轻盈,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府内豢养的门客们或高谈阔论,或低头着述,整个府邸都沉浸在一种权力鼎盛所带来的喧嚣与自信之中。
书房内,相邦吕不韦正端坐于一张宽大的漆案之后。
他身着深衣,头戴冠冕,精神矍铄,目光锐利,丝毫不见疲态。
在他面前,堆积如山的竹简被分门别类地码放着,如同等待君王检阅的军队。
他刚刚批复完一份来自蜀郡的文书。
蜀守李冰在文书中详细汇报了都江堰的工程进度,并请求拨付下一季的款项。
吕不韦提笔,在竹简的末尾写下一个苍劲有力的“准”字。
对于这位才华横溢的水利大家,他从不吝啬支持。
都江堰的每一分水流,都将滋养出更多的粮食,支撑起秦国东出的铁蹄。
接着,他又展开一卷关于新占韩国之地的治理方案。
上面详细罗列了如何丈量田地,如何“计口授田”,如何将秦法推行至新占之地。
这些繁杂的政务,在他眼中,就如同一盘精密的棋局。
他享受着这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感觉。
他原为阳翟大贾,信奉“奇货可居”。
如今,整个秦国,就是他一生中投资最大,也最成功的“奇货”。
他的思想,是法家之骨,杂家之肉。
他既信奉法度与权术的绝对力量,也懂得兼容并包,以利益驱动一切。
正在此时,一名王宫近侍悄然出现在书房门口,由府上管事引领着。
近侍一见到吕不韦,立刻伏身,行稽首大礼,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相邦。”
“何事?”
吕不韦没有抬头,目光依然停留在竹简上。
“王上密召相邦,即刻入宫。”
近侍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吕不韦的耳中。
吕不韦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
密召,而且只要他一人。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目光深沉如井。
他知道,那一刻,终于要来了。
从相邦府到长信宫的路上,吕不韦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王上病体沉疴,医官束手,这已是人尽皆知之事。
这次密召,必然是关于国本——王位继承。
太子政,年仅八岁。
“主幼国疑,此乃天赐良机。”
吕不韦在心中默念。
一个八岁的幼主,意味着他可以继续以仲父之名,行摄政之实。
他将有足够的时间,将自己的权势根植于秦国朝堂的每一个角落,直到牢不可破。
他甚至开始构思,未来十年,秦国该如何东出,如何剪除六国。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将超越齐之管仲,秦之商鞅,成为名垂千古的第一权相。
至于《韩非子·八奸》中那些关于人主被蒙蔽的论述,他只是一笑置之。
他吕不韦,怎么可能会犯那种错误?
他掌控着一切。
马车在长信宫前停下。
吕不韦整理了一下衣冠,在一片死寂中,步入了这座决定他未来命运的宫殿。
庄襄王的寝殿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试图掩盖什么的熏香,但这香气反而与那挥之不去的药味和死亡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更加诡异、令人作呕的味道。
病榻之上,秦王庄襄王嬴异人形容枯槁,曾经俊朗的面容如今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然而,他那双眼睛,却异常地明亮,亮得有些骇人,仿佛在燃烧着生命最后的光。
殿内只有三人。
病榻上的庄襄王,站在榻前的吕不韦,以及如同幽灵般侍立在角落阴影中的赵高。
赵高,这位出身赵国的中车府令,因其精美的书法和过人的才智而被提拔。
他深谙隐忍之道,是这座宫闱中最懂得如何生存的人。
此刻,他敛声屏气,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相邦,坐。”
庄襄王的声音微弱得像是风中残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示意吕不韦在榻边的席垫上坐下,省去了繁复的礼节。
“谢大王。”
吕不韦依言坐下。
“朕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庄襄王喘了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吕不韦。
“相邦以为,秦国之善,在何处?”
这是一个考题。
吕不韦心中明镜一般。
他恭敬地俯身道:“臣以为,秦之善,在于法。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此商君之遗泽,亦是大王之功业。”
他以法家思想作答,既点明了秦国的立国之本,也恰到好处地颂扬了君王的功绩。
庄襄王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但随即,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赵高立刻上前,为他递上丝巾,又端来水。
庄襄王喝了一口,挥手让赵高退下。
寝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半晌,庄襄王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比刚才更低,仿佛是贴着地面传来:
“然,太子政……非男儿身。”
嗡!
吕不韦的脑中如同被一柄巨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病榻上的君王,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此事,唯朕与赵高知晓。”
庄襄王无视吕不韦的惊骇,继续用那平稳到可怕的语调说道。
“今,朕将此天机告与相邦。相邦,意下如何?”
惊雷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吕不韦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尚书》中的那句话:“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这是灾难,是动摇国本,是足以让整个秦国分崩离析的奇耻大辱!
宗室会发疯,军队会哗变,六国会视之为天赐良机,群起而攻之!
然而,他毕竟是吕不韦。
极度的震惊与恐惧之后,商人的本能与投机者的疯狂迅速占据了他的大脑。
风险?
风险巨大到不可估量。
但收益呢?
收益同样巨大到……
不可想象!
一个女王。
一个八岁的女王。
她没有任何宗法上的根基,她本身的存在就是对传统的颠覆。
她想要坐稳王位,除了完全依赖他这个仲父,别无他法!她将是他手中最完美的傀儡,是他实现终极野心最完美的工具!
吕不韦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的眼神从惊骇,到凝重,最后,化为一种深沉无比的决断。
他看到了那条通往权力之巅的、最险峻也最诱人的道路。
庄襄王将他的一切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他知道,自己的赌局,已经赢了一半。
“朕知相邦所虑。”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准备已久的说辞。
“然朕观政儿之心性,远胜于诸公子。其忍、其智、其志,不输于任何先王。《左传》有云:‘国之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朕不信鬼神,只信人心!朕信政儿之心,亦信相邦之能!此事若成,你我君臣,将开创前古未有之功业!若败……秦国,亦亡于天数!”
这番话,如同一把烈火,彻底点燃了吕不韦心中的野望。
风险与机遇,毁灭与辉煌,被庄襄王用秦国的国运,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吕不韦缓缓离席,退后三步,对着病榻上气若游丝的君王,行了最为隆重的稽首大礼。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臣,吕不韦。”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无比坚定。
“敢不奉大王遗命,竭智尽忠,以辅新主。有渝此盟,天人共戮!”
这是一个盟誓。
一个用整个国家的未来做赌注的、疯狂的盟誓。
病榻上的庄襄王,眼中那骇人的光芒终于渐渐黯淡下去。
他知道,自己可以安心地去了。
角落里,赵高自始至终,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
吕不韦走出寝殿时,夜色已深。
秋夜的冷风吹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内心一片火热,仿佛有一团岩浆在胸中翻滚。
他已经开始构思,该如何利用这个惊天秘密,来清除那些反对自己的宗室元老,来巩固自己的仲父之位。
风暴,即将降临。
而此刻,在长信宫一间素雅的偏殿内,风暴的中心,却异常平静。
八岁的嬴政,端坐于一张矮案前。
案上没有孩童的玩具,只有一卷摊开的竹简。
她手握一支细毫,正在临摹。
烛火之下,可以看清竹简上的字迹——《韩非子·孤愤》。
她的字还带着孩童的稚嫩,但一笔一划,却透着一股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力道与沉稳。
赵高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躬身行礼,用只有两人能听懂的、最低沉的声音说道:“王上,相邦已奉诏。”
嬴政握着笔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她专注地写完了竹简上的最后一个字,才将笔轻轻搁在砚台上。
她没有回头,目光依然落在竹简上,口中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念出了她刚刚写下的那句话: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
烛火摇曳,将她平静的侧脸映照在墙壁上。
那双深邃无波的眼眸里,没有孩童的喜悦或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漠然。
注释:
1稽首:古代九种拜礼中最隆重的一种,行礼时,屈膝下跪,左手按右手,拱手于地,头也缓缓至于地。
2计口授田:按照人口数量来授予田地,是战国至秦汉时期常见的土地制度。
3出自《老子》第七十九章:意为天道对万物一视同仁,没有偏爱,但结果上常常眷顾善良的人。
4出自《尚书·牧誓》:意为母鸡在早晨打鸣,预示着家庭的衰败。后用来比喻女性掌权,会导致国家混乱。
5出自《左传·庄公三十二年》:意为国家将要兴盛时,君主会听从于民意;国家将要灭亡时,君主会去听信于鬼神。
作者有话说被限制字数。
所以就放到正文里,给大家解释一下:
关于“赵高的中车府令”一职的任命时间,作者我进行了最优先级的史实考证和复核。
结论是:将赵高在此刻(庄襄王末年至嬴政初年)设定为中车府令,是符合史料记载的。
请允许作者向您详细阐述其历史依据以及在故事中的作用。
第一部分:历史依据考证
我们的主要依据来源于司马迁的《史记》。
《史记·秦始皇本纪》原文记载:
“赵高者,诸赵疏属也。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其母被刑戮,世世卑贱。秦王闻其强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治之。毅治法,当高罪死,除其宦籍。帝(指秦始皇)惜其能,赦之,复其官爵。高既私事公子胡亥,喻之决狱。”
关键点剖析:
“秦王”与“帝”的称谓区别:司马迁在行文中,对嬴政的称谓是区分得非常清楚的。
在公元前221年统一六国、建立皇帝制度之前,嬴政的正式头衔是“秦王”。
统一之后,才称“帝”或“始皇帝”。
任命主体是“秦王”:上述引文中,提拔赵高为“中车府令”的主体是“秦王”。
这明确指出,赵高的这一任命,是在嬴政还只是秦国国王的时期,即统一六国之前发生的。
后续事件佐证:文中提到赵高犯罪,秦王令蒙毅审判。蒙毅是蒙骜之孙、蒙武之子,其家族在嬴政为“秦王”期间就已深受重用。
这也进一步将事件的时间锚定在了统一战争期间或之前。
直到后面一句“帝惜其能,赦之”,才用到了“帝”这个称谓,但这指的是赦免罪行,而非初次任命。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赵高是在嬴政为“秦王”的时期,就已经凭借其能力(办事勤奋、精通法律)获得了嬴政的赏识,并被提拔为中车府令。
第二部分:在我小说情节中的作用与合理性
将赵高的这一身份提前至庄襄王末年、嬴政初登基的时期,是基于历史记载的合理艺术加工,其目的在于:
建立核心人物关系:赵高作为“中车府令”,其职责是“掌理宫中车马、符玺,并传达王命”,是君王身边最亲近、最核心的内侍官员之一。
这为他能够参与到“长信宫密谈”这种最高级别的机密事件中,提供了坚实的身份基础和合理性。
强化戏剧张力:赵高不仅是君王的近臣,更是未来女王的“见证者”和可能的“执行者”。他在密谈中如雕塑般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戏剧语言。
他既是庄襄王用以制衡吕不韦的棋子,也是嬴政未来在深宫之中赖以生存和获取信息的重要耳目。
铺垫未来情节:正因为赵高从一开始就处于权力的核心圈,并知晓这天大的秘密,他与嬴政之间才会形成一种极其特殊、复杂且充满张力的共生关系。
这为第二卷后续他建立情报网络、暗中协助嬴政等情节,打下了最牢固的逻辑地基。
总结:
赵高在嬴政为“王”时已是中车府令,这是史实。
将其提前到故事开篇的时刻,是基于该史实的艺术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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