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争没有硝烟,没有金戈铁马,只有堆积如山的竹简,和两支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笔。
一方,是韩非。
另一方,是李斯。
而嬴政,是唯一的裁判,也是这场厮杀最终的战利品。
韩非虽然口吃,但他的笔,却比世间任何辩士的舌头都要锋利。
他在馆驿之中,彻夜不眠。
昏黄的油灯熬干了一盏又一盏,他近乎疯狂地书写着。
《存韩》。
在这篇文章里,他用近乎完美的逻辑,阐述了秦国若想灭赵,必须先结交韩、魏。
“韩侍秦,犹郡县也。”
“今秦举兵伐韩,是失一强援而树一死敌。”
他的每一个字都在为秦国考虑,每一条计策都在为嬴政的霸业铺路。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他是韩国公子,任谁看了这篇文章,都会以为这是大秦最忠诚的谋士所献的肺腑之言。
然而,就在韩非的墨迹未干之时,另一卷竹简已经被送到了嬴政的案头。
那是李斯的《驳存韩书》。
李斯的文字,没有韩非那么华丽深奥,却透着一股赤裸裸的、令人战栗的现实感。
“韩之于秦,犹心腹之疾。”
“非,韩之诸公子也。今欲存韩,是欲存其宗庙社稷,非为秦也。”
李斯不仅在辩论战略,更是在——诛心。
※深夜,章台宫。
嬴政跪坐在案前,左手是韩非的《存韩》,右手是李斯的《驳存韩》。
她已经看了整整两个时辰。
她的眉头紧锁,手指在两卷竹简之间来回摩挲,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是一场理智与情感的撕扯。
从情感上,她偏向韩非。
那个瘦弱结巴的身影,那个能写出“法不阿贵”的灵魂,让她有着天然的亲近感。
她多么希望韩非是对的,多么希望这世上真有一条路,既能成全她的霸业,又能保全韩非的故国,让他能心安理得地辅佐自己。
但从理智上,她知道,李斯是对的。
韩国,就是卡在秦国咽喉里的一根刺。
不拔掉它,秦军主力一旦东出攻赵,韩国随时可能在背后捅上一刀。
所谓“韩侍秦犹郡县”,不过是韩非用华丽辞藻编织的谎言。
只要韩王还在,韩国宗庙还在,韩人就永远不会真心臣服。
“啪。”
嬴政忽然将韩非的那卷竹简,重重地合上。
那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宫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闭上眼睛,仰起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先生啊……”
她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失望。
“你骗了寡人。”
“你用你绝世的才华,编织了一个逻辑完美的陷阱,想把寡人的大秦,变成你韩国的保镖。”
“你的文章属于法家,属于天下,但你的心……终究只属于那个狭小的韩国。”
这是她最不能容忍的。
她是秦王。
她的臣子,只能忠于秦,忠于她。
任何夹带私货的忠诚,对她来说,都是背叛。
“来人。”
她的声音恢复了冰冷。
黑暗中,赵高无声地浮现。
“宣李斯。”
※一刻钟后,李斯站在了殿中。
他看了一眼案上那两卷竹简的位置——韩非的书被合上放在一旁,而他的书被摊开放在正中。
李斯的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赢了。
但他脸上不敢露出半分喜色,反而一脸凝重。
“大王。”
“廷尉。”
嬴政没有看他,目光依旧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你说,一个人,如果才华横溢,可敌百万师,但这身才华,却注定不能为寡人所用,该当如何?”
李斯浑身一颤。
这道题,比之前的辩论更致命。
他知道,这一刻,不仅决定韩非的命运,也考验着他李斯在秦王心中的定位。
他深吸一口气,跪伏在地,声音阴冷而决绝:
“臣闻,明主不养无用之臣,更不留必患之敌。”
“韩非乃韩国公子。今大王欲并诸侯,韩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
“今王不用,又留之,是养虎遗患也。”
“不如以法诛之。”
最后这六个字,李斯说得很轻,却像六根毒针,扎进了空气里。
嬴政的瞳孔猛地收缩。
杀。
这是最简单的解决方式,也是最符合秦法逻辑的方式。
既然不能用,放回去就是资敌,那就只能毁掉。
可是……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韩非那双清澈而执着的眼睛,浮现出竹简上那些让她热血沸腾的文字。
那是她的精神导师。
杀了他,就像是亲手扼杀自己灵魂的一部分。
“寡人……不忍。”
过了许久,嬴政才缓缓吐出这四个字。
这是她执政以来,极少流露出的软弱。
李斯猛地抬头,急切道:“大王!妇人之仁……”
“住口!”
嬴政厉喝一声,打断了他。
她站起身,在大殿中来回踱步。
黑色的裙摆如同焦虑的乌云。
“寡人可以不杀他,但也不能放他。”
她停下脚步,背对着李斯,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把他……抓起来吧。”
“关进云阳国狱。”
“罪名……”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就说他离间秦赵,图谋不轨。”
李斯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他很快掩饰住了。
只要进了监狱,生杀大权,可就由不得这位心软的君王了。
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地方,有一万种方法,可以让一个人“自然”地消失。
“唯。”李斯重重叩首。
“还有。”
嬴政忽然转过身,目光如刀锋般刺向李斯。
“李斯,你给寡人听着。”
“寡人只是关他,让他反省。或许有一天,韩国灭了,他断了念想,还能为寡人所用。”
“在寡人下旨之前,你不许动他一根汗毛。”
“若他死在狱中……”
嬴政走近一步,俯视着李斯,身上散发出的杀气让这位廷尉感到窒息。
“寡人,唯你是问。”
李斯背后的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
他低下头,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声音颤抖:
“臣……不敢。”
※当夜,廷尉府的甲士包围了韩非的馆驿。
韩非正在灯下写着什么。
看到破门而入的士兵,看到那一纸冰冷的逮捕令,他没有惊慌,也没有愤怒。
他似乎早有预料。
他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笔。
案几上,那篇尚未写完的文章,墨迹犹新。
题目只有两个字——《难言》。
——臣子向君王进言,何其难也。
他抬起头,看向领头的军吏,那双瘦削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解脱的苦笑。
他知道,自己输了。
不是输给了李斯,也不是输给了辩才。
他是输给了那个名为“大一统”的、滚滚向前的时代车轮。
在这个车轮面前,无论是韩国的社稷,还是他韩非的才华,都不过是即将被碾碎的尘埃。
“走……走吧。”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从容地伸出双手,任由冰冷的枷锁,扣住了那双写出千古奇文的手腕。
那是秦王政十四年的秋天。
大秦最伟大的思想家,走进了大秦最黑暗的牢狱。
而咸阳宫中的那位女王,在这个夜晚,彻底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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