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凉城,北疆另一重镇,此刻成了楚军北伐的大本营。与朔风城的残破肃杀不同,这里旌旗招展,兵甲鲜明,弥漫着大战前的紧张与一种迥异的秩序。
沈默和他带来的八百残兵被安置在城西一处独立的营区。热水、食物、药品源源不断地送来,军医官忙碌地穿梭其间,救治伤员。劫后余生的士兵们终于得到了喘息之机,许多人吃着热食,便靠着墙根沉沉睡去,脸上犹带着未曾散尽的惊恐与疲惫。
沈默的伤势也得到了妥善处理。他褪下那身凝结着血污的玄甲,换上了一袭干净的青灰色布衣,独自坐在分配给自己的临时住所内,闭目调息。外面的喧嚣仿佛与他无关,他的内心如同古井,波澜不惊。
镇西将军李牧的帅府,则是一片繁忙。各路将领、幕僚进进出出,汇报军情,商讨对策。沈默焚城阻敌的消息已经传开,在军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动。钦佩者有之,认为他果决狠辣,挽救了北疆大局;非议者亦有之,指责他擅焚边城,致使朝廷损兵折将,丢失战略要地,更兼手段酷烈,有伤天和。
李牧端坐主位,听着麾下将领的争论,面无表情。他手中把玩着一枚兵符,目光深邃。
“大将军,”一名络腮胡将领洪声道,“沈默此人,虽出身暗卫,行事阴狠,但此番朔风城之战,确是以寡敌众,重创黑狼部,其功不小!末将以为,当为其请功!”
另一名文官模样的幕僚则摇头反对:“王将军此言差矣。功是功,过是过!朔风城乃北疆锁钥,经营多年,岂能因一时战事不利便付之一炬?此例一开,日后边将皆可效仿,遇敌便焚城而走,国将不国!更何况,城中未能撤离的百姓与伤员何其无辜?此乃滔天大过!依下官看,非但不能赏,还应严加追究其擅专之罪!”
“放屁!”那络腮胡将领怒道,“当时情形,不焚城,难道等着城破被屠吗?沈默能带出八百人,已是奇迹!换做你去,早就全军覆没了!”
“你……”
“够了。”李牧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让争论的双方立刻噤声。
他放下兵符,目光扫过众人:“功过是非,陛下自有圣断。我等为将者,当务之急是整军经武,应对黑狼部可能的反扑。呼衍灼新败,但实力犹存,不可不防。”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沈默……让他好生休养。没有本帅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众将齐声应道。
李牧的态度暧昧,既未肯定沈默之功,也未追究其过,仿佛将他暂时搁置了起来。
消息传到沈默耳中,他并无意外。李牧是沙场老将,更是朝中重臣,深知此事牵扯甚大,绝不会轻易表态。他现在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功劳足够大,但“过错”也足够致命,如何处置,关键不在李牧,而在京城,在皇帝的态度。
休整了几日,沈默的伤势稳定下来。他没有待在营中,而是向李牧请令,在安凉城内及周边巡视。李牧略作沉吟,便允了,只派了两名亲兵跟随,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沈默并不在意。他行走在安凉城的街道上,观察着这里的城防、军容、民情。与朔风城相比,安凉城显然治理得更好,军纪严明,百姓生活相对安定。但他也敏锐地察觉到,军中派系林立,一些将领对李牧这位空降的统帅阳奉阴违,地方官员与驻军之间也存在龃龉。
北疆的积弊,并非一个朔风城独有。
这日,他正在城头查看防务,一名李牧的亲兵匆匆赶来。
“沈大人,大将军有请。”
沈默目光微动,点了点头,随那亲兵前往帅府。
帅府书房内,只有李牧一人。他屏退了左右,示意沈默坐下。
“伤势如何了?”李牧开口,语气平和,如同寻常长辈关心晚辈。
“已无大碍,谢大将军挂念。”沈默拱手。
李牧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朔风城之事,详细经过,你写一份奏报,呈送陛下。记住,要如实陈奏,不必隐瞒,也不必……夸大。”
他特意在“如实”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沈默心中了然。李牧这是让他自己向皇帝交代,同时也是在试探他的态度和心性。
“末将明白。”沈默应道。
“嗯。”李牧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一丝审视,“你可知,朝中如今对你,议论纷纷?”
“末将不知,亦无需知。”沈默语气平淡,“末将只知奉命行事,守卫疆土。功过,自有陛下裁决。”
李牧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丝难以察觉的欣赏。此子年纪轻轻,身处漩涡中心,却能如此沉静,不为外物所动,这份心性,确实难得。
“很好。”李牧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操练的士兵,“北疆局势复杂,非一战可定。黑狼部虽受重创,但根基未损。朝廷……也并非铁板一块。”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沈默:“你暂且留在安凉城,协助整饬军务。待陛下旨意到了,再行定夺。”
这既是保护,也是观察。
“末将遵命。”沈默起身行礼。
从帅府出来,沈默抬头看了看安凉城上空那片与朔风城并无不同的、灰蒙蒙的天空。
功过是非,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这北疆的危局,以及那远在京城、深不可测的帝心。
他知道,安凉城不会是他的久留之地。京城的旨意,很快就会到来。而那时,才是真正论功行赏,或者……清算的开始。
他缓步向自己的营房走去,背影在安凉城喧嚣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孤寂与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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