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灰蒙,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四海货栈后院,沈默推开房门,一夜未眠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双眸子愈发深邃,如同古井寒潭。
金管事早已候在院中,见他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迎上:“陈老板……哦不,沈大人,昨夜休息得可好?”他刻意改换的称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沈默瞥了他一眼,并未答话,目光扫过院子。明面上的守卫似乎撤去了,但他能感觉到,至少有三道隐晦的气息锁定着自己,如同附骨之疽。墨先生所谓的“自由走动”,不过是从小笼子换到了大一点的牢笼。
“墨先生吩咐,沈大人既已是我等同袍,有些规矩,还需知晓。”金管事侧身引路,“请随我来,墨先生已在书房等候。”
沈默默然跟上,心中冷笑。同袍?真是天大的讽刺。
再次踏入那间弥漫着墨香的书房,墨先生依旧坐在书案后,只是今日案上多了一幅摊开的地图。见沈默进来,他抬了抬手,示意金管事退下。
房门关上,书房内只剩下两人。
“看来沈指挥使已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墨先生开门见山,语气听不出喜怒。
“解药。”沈默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吐出两个字。
墨先生似乎很满意他的“直接”,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造型古朴的紫檀木小盒,推到案几边缘。“‘相思引’的解药,在此。”
沈默目光落在木盒上,并未立刻去拿:“我如何信你?”
“你可以不信。”墨先生淡淡道,“但你还有别的选择吗?苍狼的命,在你手里。”
沈默沉默,上前一步,拿起木盒。盒子入手冰凉沉重。他打开盒盖,里面衬着明黄色的丝绸,居中嵌着一枚龙眼大小、色泽朱红、表面有着奇异螺旋纹路的丹丸。一股混合着辛辣与清苦的奇异药香瞬间弥漫开来,吸入一口,竟让他因伤势而有些滞涩的内力都隐隐活跃了一丝。
是真的!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这药香和形态,与暗卫密档中记载的“相思引”独门解药“赤螺旋”一般无二!墨痕组织竟然真的随手就拿出了如此珍贵的解药,其底蕴之深,令人心惊。
他强压下立刻将解药送出的冲动,合上盒盖,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着苍狼的性命。
“解药你已经拿到,现在,该展现你的诚意了,沈指挥使。”墨先生身体微微前倾,手指点在地图上,“第一件事。”
沈默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地图描绘的竟是京城及周边驻军的详细布防,许多标注甚至比兵部存档的还要精确!
墨先生的手指,最终点在了一个位于京郊西南,名为“黑水营”的地方。
“这里是京营三大辅营之一,驻军三千,主将孙莽,是兵部尚书周廷的妻弟,也是昨夜参与围杀你的那个孙参将的顶头上司。”墨先生的声音冰冷,“此人顽固不化,是皇帝和朝廷的忠犬,屡次阻碍我等行事。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让他……消失。”
沈默瞳孔微缩。刺杀朝廷命官,边军将领!这已不是普通的江湖仇杀,而是赤裸裸的造反!墨痕组织的野心和胆量,远超他的想象。而且,目标直指昨夜围剿他的军方势力,这既是投名状,也是报复,更是将他彻底绑上贼船,再无回头之路。
“黑水营守卫森严,孙莽自身也是六品武者,身边亲卫众多。我如今伤势未愈,如何杀他?”沈默沉声道,并未立刻拒绝。
“这正是考验你能力的时候。”墨先生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笑意,“组织会给你提供孙莽的详细作息、营防漏洞、以及他今夜会秘密离营,前往城外别院会见外室的路线和时间。至于如何动手,是你的事。我们只看结果。”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要做得干净,像是仇杀,或是……朝廷内部倾轧的迹象。你应该很擅长制造这种假象,不是吗?”
沈默握紧了手中的紫檀木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不仅要杀人,还要嫁祸,挑起军方内部的猜疑和混乱。
“我需要武器,以及一些能够快速恢复内力的药物。”沈默提出了要求。他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但必须争取必要的资源。
墨先生似乎早有所料,从案几下拿出一个长条形的布包和一包药散。“你的刀,昨夜我已让人取回。这包‘益气散’,虽不能让你立刻恢复巅峰,但足以支撑你完成这次任务。”
沈默接过布包,入手沉重,打开一角,正是他那把狭长漆黑的默刃。刀身冰凉,仿佛感应到主人的气息,发出微不可闻的轻鸣。他将刀重新负在背后,又将那包药散揣入怀中。
“何时动手?”
“今夜子时,他会经过西郊野狐林,那是必经之路,也是最佳下手地点。”墨先生盯着沈默,“我会派人接应,并将解药送回西山,救治你的兄弟。但前提是,我收到孙莽的死讯。”
沈默深深看了墨先生一眼,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沈默。”墨先生在他身后忽然开口。
沈默脚步一顿。
“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墨先生的声音带着一丝警告,更有一丝掌控一切的得意,“是选择作为一把锈蚀的废铁被丢弃,还是成为我手中新淬炼的毒牙,就在你此行的选择之间。”
沈默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书房。
回到那间狭小的厢房,沈默关上门,将紫檀木盒小心地贴身藏好。他打开那包“益气散”,嗅了嗅,确认无毒后,才和水服下。一股温和的药力在体内化开,滋养着干涸的经脉,肩头的伤痛也似乎减轻了些许。
他盘膝坐下,默运玄功,加速吸收药力,同时,脑海中飞速运转。
刺杀孙莽,他别无选择。这不仅关乎苍狼的性命,也关乎他能否取得墨痕的初步信任,获得喘息之机,并接触到更多核心机密。
但,他绝不能完全按照墨痕的剧本走。
墨先生想让他成为一把听话的毒牙,他却要成为一颗嵌入敌人心脏的钉子。
他仔细回忆着墨先生提供的信息,尤其是孙莽离营的路线和时间。野狐林……那里地形复杂,易于埋伏,也易于……做手脚。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成形。他不仅要杀孙莽,还要利用这次刺杀,给墨痕和其背后的势力,制造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时间在调息和谋划中飞快流逝。夜幕再次降临,四海货栈渐渐沉寂下来。
子时将近,沈默睁开双眼,眸中精光内敛,伤势和内力都恢复了不少。他整理了一下夜行衣,将默刃调整到最顺手的位置,如同即将捕猎的豹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根据墨先生提供的信息,他轻易避开了货栈内外的眼线,出了城,直奔西郊野狐林。
夜风呼啸,林涛阵阵。野狐林中漆黑一片,只有偶尔几声夜枭的啼叫,更添几分阴森。
沈默潜伏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后,如同磐石,气息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他耐心等待着。
约莫过了一刻钟,远处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两骑马出现在林间小道上。前面一人身材魁梧,披着斗篷,看不清面容,但观其身形气度,应是孙莽无疑。后面跟着一名亲卫,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就是现在!
就在两骑马即将经过沈默藏身之处时,他动了!
身影如鬼魅般从灌木丛中激射而出,默刃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凄冷的弧线,直取孙莽后心!速度快得惊人,没有丝毫犹豫,正是暗卫一击必杀的风格!
那亲卫反应也是极快,厉喝一声:“有刺客!”同时拔刀格挡。
但沈默的目标根本不是他。就在亲卫拔刀的瞬间,沈默手腕诡异的一抖,默刃的轨迹在空中发生细微的偏转,并非刺向孙莽后心,而是贴着他的肋下掠过,“嗤”的一声,割破了他的斗篷和衣衫,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孙莽吃痛,又惊又怒,猛地回头,正好对上沈默在黑暗中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
“是你?!”孙莽显然认出了沈默,脸上露出骇然之色。
沈默一言不发,身形如风,默刃再次挥出,攻势凌厉,却每每在关键时刻“失之毫厘”,看似凶险,却并未真正下杀手,反而将孙莽和那名亲卫逼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他在拖延时间,也在……等待。
果然,就在孙莽堪堪躲过沈默一记斜劈,身形踉跄之际——
“咻!咻!咻!”
三支弩箭,从侧面另一处隐蔽的树丛中疾射而出,目标直指孙莽的咽喉、心口等要害!劲道十足,时机刁钻,显然是早有预谋!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墨先生派来的接应之人,或者说,是监督并确保灭口的人!
孙莽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就要被弩箭射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原本攻势凌厉的沈默,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形一个趔趄,向前扑去,恰好挡在了孙莽的身前!
“噗!”“噗!”
两支弩箭,结结实实地射入了沈默的右肩和左臂!血花迸溅!
而第三支箭,则擦着沈默的耳边飞过,射入了后面那名亲卫的胸膛!亲卫惨叫一声,倒地毙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暗处放冷箭的人和孙莽都愣住了。
沈默闷哼一声,踉跄后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捂住鲜血淋漓的肩膀,用充满“惊怒”和“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弩箭射来的方向,嘶声道:“你们……!”
他的话未说完,便像是力竭毒发,身体一晃,软软地倒了下去,手中的默刃也“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孙莽死里逃生,看着倒在地上的沈默,又惊又疑,但他来不及细想,因为暗处的人见一击未中,已然现身,是三名手持利刃、蒙着面的黑衣人,杀气腾腾地扑了上来!
孙莽怒吼一声,挥刀迎战。他毕竟是沙场宿将,武功不弱,虽是以一敌三,暂时也未落下风。
而倒在地上的沈默,看似昏迷,实则内心一片冰冷清明。
苦肉计,成了。
他用自己的重伤,既暂时保下了孙莽的性命(至少现在不能让他死),又向墨先生传递了一个“被迫”中断任务、甚至可能被“自己人”灭口的“委屈”和“愤怒”的信号。这会让墨先生对他的“忠诚”产生新的评估,也会让墨痕与孙莽背后势力的矛盾,因为这次“失败”的刺杀而更加激化。
更重要的是,他留下了孙莽这个活口。一个亲眼见到“沈默”被“同伙”灭口未遂的活口。这将在朝廷内部,埋下一颗猜疑的种子。
剧痛从肩头和手臂传来,鲜血不断流失,沈默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
他听着耳边兵刃交击的厮杀声,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
这场戏,还没演完。他必须“撑”到下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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