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滚落的声音像死亡的倒计时。
苏念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冲上头顶,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慢镜头——陆延舟向后倾斜的身体,被海风吹起的衣角,那双眼睛里近乎绝望的平静。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冲过去的。
身体先于意识行动,双腿像装了弹簧一样弹射出去。十米的距离,她只用了三秒,三秒内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三年前他跳海时的决绝,停车场他倒在血泊中的脆弱,病房里他苍白的脸,还有那本日记里密密麻麻的、关于她的每一个字。
就在陆延舟的身体完全失去平衡、即将坠落的瞬间,苏念抓住了他的手。
用尽全身力气,指甲嵌进他的皮肉里,骨头因为巨大的拉力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两个人的重量全部悬在她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死死抓住悬崖边一块凸起的岩石。
“放手!”陆延舟在下方嘶吼,声音被海风吹得破碎,“苏念你放手!让我死!”
苏念没有回答。她咬紧牙关,手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汗水从额头滑落,滴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但她不敢眨眼,不敢松手,甚至不敢呼吸。
脚下是三十米高的悬崖,下面是黑沉沉的海水,波涛汹涌,像张开的巨口,等着吞噬一切。
“你……抓紧……”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陆延舟仰头看着她。月光下,她的脸因为用力而扭曲,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不是恨,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为什么……”他喃喃道,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混着汗水,滴进黑暗里,“为什么还要救我?让我死了不是更好吗?我死了,你就解脱了,就不用再恨我了……”
“闭嘴!”苏念嘶吼道,声音因为用力而沙哑,“陆延舟,你想死可以,但不是今天!不是在我面前!”
她开始一点一点把他往上拉。每一寸都像在拉一座山,手臂的肌肉发出悲鸣,骨头咯吱作响。但她没有停,咬着牙,一点一点,把那个一心求死的男人从死亡边缘拖回来。
十分钟后,当陆延舟终于被拉上悬崖、两人一起瘫倒在地时,苏念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完全脱力,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仰面躺在冰冷的岩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夜空中有星星,很多很多,亮得刺眼。海风呼啸着刮过耳边,带着咸腥的味道。
陆延舟躺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也仰面看着天空,一动不动,像一具尸体。
良久,苏念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陆延舟,”她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刚才,是真的想死吗?”
陆延舟没有回答。
“说话!”她猛地坐起来,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看着我!回答我!你刚才是不是真的想跳下去?!”
陆延舟看着她,眼睛空洞得像两个黑洞。
“是。”他轻声说,“我真的想死。”
苏念的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
清脆的响声在夜空中炸开,连呼啸的海风都盖不住。陆延舟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嘴角渗出血丝,但他没有动,只是慢慢转回头,继续用那种空洞的眼神看着她。
“这一巴掌,是替三年前的我打的。”苏念的声音在颤抖,“那时候我躺在手术台上,以为自己快死了,想的却是你。我想,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偶尔想起我?”
她松开手,陆延舟跌坐在地上。
“现在我知道了,”她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你不会。你只会用你的死,来继续折磨我。陆延舟,你到底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陆延舟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我没有想折磨你,”他哽咽着说,“我只是……活不下去了。念念,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苏念蹲下来,平视他的眼睛,“就因为公司要破产?就因为欠了债?陆延舟,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那么骄傲,那么不可一世,就算天塌下来你也会想办法扛住!现在呢?就因为这点挫折,你就要去死?”
“不是因为这些!”陆延舟突然激动起来,他抓住苏念的肩膀,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念念,你根本不明白!公司破产算什么?欠债算什么?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是我把你弄丢了!是我把你伤得那么深,深到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他哭了出来,像个孩子一样,毫无形象地大哭。
“这三年,每一天,我都在想你。想你过得好不好,想你开不开心,想你……有没有偶尔想起我。我知道我不配,我知道我活该,但我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去想,去念,去后悔!”
他松开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
“今天在停车场,我看到你冲过来,看到你为我挡开那些人,看到你替我付钱……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不能再出现在你生命里,不能再打扰你,不能再让你因为我而痛苦。”
他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着她。
“所以我想,如果我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你再也不用看到我,再也不用想起我,再也不用……恨我。”
苏念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卑微到尘埃里的男人,心里那片筑了三年的高墙,终于彻底崩塌。
她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刚结婚的时候。有一次她生病发烧,他守了她一整夜,一遍遍用湿毛巾给她擦额头。天亮时她醒来,看到他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毛巾。
那时候她想,这就是爱情吧。
后来,爱情变成了恨。
现在,恨又变成了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她看到他要跳下去的那一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死。
不是因为原谅,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她面前。
尤其这个人,是陆延舟。
“起来。”她最终说,声音疲惫得像走了一万里的路。
陆延舟没有动。
“我叫你起来!”苏念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拽起来,“陆延舟,你给我听着——你想死,可以。但不是现在,不是用这种方式。”
她把他拉到悬崖边,指着下面汹涌的海水。
“你看清楚,”她说,声音冷得像冰,“下面是海,三十米高,跳下去,大概率会死。但万一你没死呢?万一你只是摔断了腿,摔断了脊椎,变成一个废人,躺在床上要靠别人伺候一辈子呢?”
陆延舟的脸色白了。
“到那时候,”苏念继续说,每个字都像刀子,“你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了。你只能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遍遍回想自己这一生有多失败,多可笑。你会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有死得干净利落,为什么要让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
她转过身,看着他。
“陆延舟,你不是想死吗?好啊,你现在就跳。跳下去,一了百了。但是——”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在那之前,你要先把欠我的还清。”
陆延舟愣住了:“欠你的……”
“对,欠我的。”苏念一字一句地说,“十年的青春,一个肝脏,三年的痛苦,还有刚才那八百万——这些,你都要还。还清了,你想怎么死都行,我绝不拦你。”
“我还不起……”陆延舟苦笑,“念念,我什么都给不了你。钱,我还不起。肝,我也还不起。至于你的青春和痛苦……我拿什么还?”
“那就用你余下的生命来还。”苏念说,声音里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陆延舟,你不是想死吗?我偏不让你死。我要你活着,清醒地活着,痛苦地活着。我要你看着我怎么过得越来越好,怎么把你曾经拥有的一切都踩在脚下。我要你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起你欠我的,想起你这辈子都还不清。”
她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领,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这才是报复,陆延舟。不是让你死,是让你生不如死。”
陆延舟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很淡,带着一种释然的苦涩。
“好。”他说,“我答应你。我会活着,会还债,会……生不如死。”
他后退一步,退到悬崖边缘。
“但在那之前,”他说,“我要做最后一件事。”
苏念的心猛地一紧:“你要干什么?”
陆延舟没有回答。他转过身,面向大海,张开双臂。
海风呼啸着灌满他的衬衫,让他看起来像一只随时会被吹走的鸟。月光洒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孤独而决绝。
“念念,”他背对着她说,“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说完,他纵身一跃。
不是向后倒,而是向前,以一个近乎飞翔的姿态,跃入了黑暗中。
“陆延舟——!”
苏念的尖叫声划破夜空。
她扑到悬崖边,看着那个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像断线的风筝一样,直直坠向海面。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她看到他的身体在空中翻转,看到他的衣角被风撕扯,看到他在落水前的那一刻,转过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再见。
然后,“扑通”一声。
水花溅起,白色的泡沫在黑暗中格外刺眼。很快,海面恢复了平静,只有波涛依旧汹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念僵在原地。
她以为他会犹豫,会退缩,会像上次那样,等着她叫救援。
可他没有。
他跳得那么干脆,那么决绝,没有一丝犹豫。
就像三年前,她离开他时一样。
决绝得让人心寒。
几秒钟后,苏念回过神来。她颤抖着手掏出手机,拨打了海上救援电话。报了位置,说了情况,然后挂断。
她没有哭,没有喊,只是静静地站在悬崖边,看着下面黑沉沉的海面。
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永恒的、孤独的轰鸣。
风吹过,带着咸腥的味道,和深秋的寒意。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们第一次来这片海边的时候。那是他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他特意推掉所有工作,带她来这里看日出。
那天早上,太阳从海平面升起时,他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念念,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的。”
她信了。
信了十年。
现在,十年过去了。
他跳进了这片海。
而她站在这里,看着他跳下去。
多么讽刺。
救援队来得很快。快艇的探照灯划破黑暗,在海面上来回搜索。潜水员跳进水里,一次次下潜,又一次次浮上来。
苏念站在悬崖上,看着这一切,像个局外人。
一个小时后,潜水员找到了陆延舟。
他被从水里拖上来时,已经没有了呼吸。脸色青紫,嘴唇发白,浑身湿透,像一具被海水泡胀的尸体。
救援人员立刻开始心肺复苏。按压,人工呼吸,电击……一系列抢救措施在快艇上紧张地进行着。
苏念看着,眼睛一眨不眨。
她想起三年前,他也曾这样被从海里救上来。那时候她站在岸边,心里只有恨。恨他为什么要跳,恨他为什么不死得干净一点,恨他为什么还要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现在呢?
现在她心里有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看到救援人员摇头,当看到他们准备放弃时,她突然冲下了悬崖。
沿着陡峭的小路,跌跌撞撞,摔了好几次,膝盖磕破了,手掌磨破了,但她没有停。她冲到海滩上,冲到快艇边,抓住一个救援人员的胳膊。
“救他,”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求你们,救他。”
救援人员看着她,眼神复杂:“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是……”
“再试一次!”苏念打断他,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求你们,再试一次!他不能死……他不能……”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死死抓着对方的胳膊,指甲嵌进对方的肉里。
救援人员叹了口气,转身又去继续抢救。
苏念站在快艇边,看着陆延舟毫无生气的脸,看着救援人员一次次按压他的胸口,看着心电图机上那条几乎变成直线的波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次电击后,心电图机上出现了一个微弱的波动。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陆延舟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大口海水。
他活过来了。
救援人员松了口气,开始做后续处理。苏念站在原地,看着陆延舟慢慢睁开眼睛,看着他的瞳孔在灯光下收缩,看着他茫然地看向四周,最后,视线落在她身上。
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苏念在他眼里看到了很多东西——困惑,痛苦,绝望,还有……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求生的光。
然后,她走上前,蹲在他身边。
陆延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苏念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手,轻轻擦掉他脸上的海水。
“陆延舟,”她轻声说,声音在海风中飘散,“你听着——你的命,是我救的第二次。第一次,我没要你还。但这一次,我要你还。”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给,你不能死。”
陆延舟的眼睛红了。他想说什么,但氧气面罩挡住了他的声音,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
苏念没有再说话。她站起身,对救援人员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朝着岸上走去。
脚步很稳,没有一丝犹豫。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恨吗?
也许还恨。
爱吗?
也许还爱。
但无论是恨是爱,她都不能让他死。
因为死太便宜了。
活着,清醒地活着,痛苦地活着,才是真正的惩罚。
而她,要亲眼看着他受罚。
直到,他把欠她的,全部还清。
直到,她终于能够,真正地放下。
海风呼啸,吹散了她的头发。
远处,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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