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巢训练场的惊魂,让“艾玛”车组内部的纽带变得更加坚韧,但也在我们心中投下了一抹对战争真实面貌更深沉的思索。我们驾驭钢铁巨兽的能力与日俱增,但对它将把我们载往何种境地,却依然迷雾重重。就在这迷茫与成长交织的时期,一次偶然的相遇,如同在黑暗的隧道中瞥见了一束来自过往的光,照亮了前路可能存在的坎坷与狰狞。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难得的休整时间。营区内不像往日那般充斥着引擎的轰鸣和士官的吼叫,显得有几分慵懒。我和威廉在营房外检修一些个人装备,奥托则不知跑去哪里打听新鲜事了。这时,我们连队的后勤军士长,一个名叫科赫的胖胖的老好人,领着一位陌生的老人走了过来。
“嘿,小伙子们,”科赫军士长招呼我们,“这位是赫尔曼·容克先生,我们基地仓库的荣誉顾问,也是我们装甲兵的老前辈。他听说你们是连里表现不错的车组,想跟你们聊聊。”
我们停下手中的活计,立正敬礼。这位容克先生年纪大约五十多岁,头发灰白而稀疏,但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穿着一条有些年头的旧式马裤和一件朴素的夹克,胸前没有佩戴任何勋章,但身板挺直,行走时左腿有些微不可查的僵硬。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的灰色,像是蒙着一层旧照片的尘埃,但当你与他对视时,却能感到一种穿透岁月的锐利。
“不必多礼,孩子们。”容克先生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旧风箱般的质感。他的目光在我们脸上扫过,尤其在威廉那沉稳的面庞和我身上略显陈旧的贵族姓氏徽记上略微停留。
科赫军士长寒暄几句便离开了。容克先生没有客套,他走到我们旁边一堆空油桶旁坐了下来,示意我们也坐下。
“听说你们开的是二号坦克?”他问道,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旧的烟斗,慢条斯理地填着烟丝。
“是的,先生。二号坦克A型,我们叫她‘艾玛’。”我回答道。
“艾玛……是个好名字。”容克先生点燃烟斗,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旧时代的气息。“比我们那时候强。我们那会儿,开的是‘怪物’。”
“怪物?”奥托不知何时跑了回来,好奇地凑了过来。
容克先生灰色的眼睛望向远方,仿佛穿透了时间和营房的围墙。“A7V,‘装甲突击车辆’,”他缓缓说道,每个音节都带着钢铁的重量,“那才是个真正的钢铁怪物。像个移动的、铆接起来的谷仓,里面塞了十八个人,拥挤、闷热、噪音能把人逼疯。开起来像条搁浅的船,在泥泞里挣扎。”
我们屏息静气地听着。A7V,那对于我们而言,只是军事博物馆里模糊的黑白照片和教科书上几行冰冷的描述。
“我在里面当过驾驶员,”容克先生用烟斗指了指自己的左腿,“索姆河,康布雷……都去过。这腿,就是在伊普尔附近,一次试图越过壕沟时,被英国人的坦克炮打穿了传动机构,碎片扎的。”
威廉的目光立刻变得无比专注,他紧紧盯着容克先生,仿佛要从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读出那些早已尘封的战斗细节。
“那时候,没有无线电,车长要指挥,得靠踢驾驶员的背,或者用纸条传递命令。”容克先生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视野?透过狭窄的观察缝,外面是硝烟和泥浆,什么也看不清。我们像瞎子一样在战场上乱撞,直到撞上敌人的防线,或者……被反坦克步枪或野战炮盯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三人:“你们现在,条件好多了。有无线电,有潜望镜,坦克更灵活,火力也更精准。但是……”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是什么,先生?”我忍不住问道。
“是恐惧,孩子。”容克先生直视着我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洞穿我强装的镇定,“当你被关在那个钢铁棺材里,外面是震耳欲聋的爆炸,炮弹敲打装甲的声音像死神的敲门声,热量让空气扭曲,硝烟呛得你无法呼吸,你不知道下一秒是会活着冲出去,还是被点燃,或者被活埋在里面。那种无助,那种对未知的恐惧,是任何训练都无法完全模拟的。”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剥开了我们心中那层由训练和 youthful exuberance 构筑的薄壳,露出了下面鲜活的、对死亡的原始恐惧。奥托脸上的兴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苍白的凝重。
“那……您是如何克服的呢?”威廉第一次开口,声音低沉而认真。
“克服?”容克先生摇了摇头,“你无法‘克服’它,孩子。你只能学会与它共存。像熟悉你坦克的引擎声一样,熟悉恐惧的存在。然后,把你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你的职责上。”他的目光转向威廉,“对你,驾驶员,你的世界就是前方那条路,那片地。你的任务是把车开到该去的位置,避开弹坑,寻找掩护。其他的,交给你的车长和炮手。”
他又看向奥托:“对你,炮手,你的世界就是瞄准镜里的十字线。你的任务是锁定目标,然后开火。至于外面是天崩地裂还是枪林弹雨,都与你无关。”
最后,他看向我:“对你,车长,你的担子最重。你是大脑,是眼睛。你必须比别人更冷静,在混乱中做出判断。信任你的队员,就像信任你自己的手脚。把命令清晰地传达给他们,然后,承担起所有的后果。”
他抽了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记住,在坦克里,你们不是三个人,你们是一个整体。一个人崩溃,所有人都得死。信任,比装甲更坚固;恐慌,比敌人的炮弹更致命。”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还有,珍惜你们现在还能看到的绿色。等到了真正的战场,你们眼里可能就只剩下焦土、残骸和一片血红。也珍惜你们身边的同伴,”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有些友谊,是在泥泞和钢铁里淬炼出来的,比任何勋章都珍贵,但也……更容易失去。”
容克先生的话,没有慷慨激昂的鼓舞,只有沉甸甸的、饱经创伤的真实。他为我们描绘的,不是建功立业的辉煌图景,而是一个充斥着恐惧、混乱、死亡,却又在绝望中依靠信任与职责艰难求存的残酷世界。
他离开时,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微跛的背影,仿佛承载着一整个时代的伤痛与记忆。
我们三人久久沉默。奥托低着头,似乎在消化那些关于恐惧和职责的告诫。威廉则依旧望着容克先生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像是在与那个驾驶着A7V穿越地狱的年轻驾驶员进行着无声的对话。
而我,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容克先生的忠告,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我们心中因训练有成而滋生的些许虚妄之火,却也像一盏风灯,在通往未知战场的黑暗隧道中,投下了一片虽然昏暗却无比真实的光亮。
我们知道了前路并非坦途,知道了钢铁堡垒内部同样充满人性的脆弱与挣扎。但这番来自往昔的回响,这份用伤痛换来的经验,却也让我们更加明确了自己的职责,以及彼此之间那份在未来的烈焰中,必须坚如磐石的信任。
“艾玛”静静地停在旁边,夕阳为它的装甲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光晕。它不再仅仅是我们驾驭的武器,更是一个即将载着我们,驶入容克先生所描述的那个残酷世界的、命运的共同承担者。我们知道,我们必须变得更加强大,不仅仅是技术上的,更是心灵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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