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既已下达,计划了然于胸,剩下的便是等待。等待夜幕彻底降临,等待“铁砧”部队率先发起佯攻,等待我们这把“铁锤”悄然扬起的时刻。这段战前的间歇,如同一根被缓缓拉紧的弓弦,紧绷欲裂,将一种无形却无比沉重的压力,施加在每一个人心上。突破在即,目标明确,但这并未带来纯粹的兴奋,反而像浓雾一样,放大了潜伏在每个人心底的恐惧。而我,作为车长,不仅承担着自己的压力,更清晰地观察着我的两位战友,他们正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应对着这风暴前的死寂。
我们隐蔽在庄园后方一片茂密的桦树林边缘,“艾玛”的轮廓与树木的阴影融为一体。引擎已经熄火,只有金属冷却时偶尔发出的“咔嗒”声,打破着林间的宁静。远处,隐约传来“铁砧”方向试探性的交火声,更反衬出我们这里的寂静是多么的诡异和难熬。
奥托最先表现出异样。他无法安静地待在炮塔里,一会儿爬出来,检查炮管是否洁净如新(尽管它刚刚经历过战斗和清理),一会儿又钻进车内,反复清点弹架上的炮弹数目,嘴里念念有词。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急促,眼神闪烁,既有对即将到来的冒险(他更愿意称之为“冒险”而非“战斗”)的期待,更有无法掩饰的惶惑。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他又一次清点完毕,从舱盖里探出头,脸上挤出一点不自然的笑容,“车长,弹药充足!足够把那座桥炸上天!”
他的声音比平时要高,语速也快,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努力驱散某种不好的念头。我知道,他在用这种过度的忙碌和亢奋,来对抗内心对未知伤亡和那片可能存在的沼泽的恐惧。他害怕静止下来,害怕一旦停下,那些在第一次遭遇战中看到的燃烧的坦克、破碎的尸体就会涌入脑海。
“很好,奥托。”我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回应,“保持状态,但也要保存体力。接下来需要你精准的炮火。”
“放心吧,车长!”他用力拍了拍胸脯,却又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上包扎的伤口,眼神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和……恐惧。他终究还是个刚离开家乡不久的大男孩。
与奥托的躁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威廉那近乎凝固的沉默。
他几乎没有离开驾驶舱。借着从树林缝隙透下的微弱月光和一只手电筒的光晕,他第三次,也许是第四次,检查着“艾玛”的操纵系统。他一遍遍地测试着左右操纵杆的行程和反馈力度,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抚摸着每一个连杆和液压阀接口,仿佛在与这位钢铁伙伴进行着无声的、最深层次的交流。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古铜色的皮肤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岩石雕刻。没有兴奋,没有恐惧,甚至看不出疲惫。只有那双湛蓝的眼睛,在偶尔抬起时,会流露出一种极致的专注和……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对象是他正抚摸着的冰冷机械。
我明白,这是威廉应对压力的方式。他将所有纷乱的情绪——对任务的忧虑,对沼泽地形的判断,对可能遭遇伏击的警惕,甚至是对死亡的敬畏——全部内化,然后倾注到对“艾玛”无微不至的关照上。确保每一个零件运转正常,就是他能为自己,也为整个车组,构建起的最大程度的安全感。他的世界,在这一刻,缩小到了驾驶舱和坦克的“内脏”之中,外界的喧嚣与内心的波澜,都被这钢铁壁垒隔绝。这是一种建立在绝对控制感(哪怕只是对这台机器)之上的、坚不可摧的镇定。
而我自己呢?
我靠在一棵粗糙的桦树干上,手里捏着那本早已读不下去的《浮士德》,目光却穿过林间的缝隙,望向远方卡齐米日镇可能存在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沉沉的黑暗。
我的心绪如同乱麻。兴奋感是有的,指挥一个小队执行关键渗透任务,这是信任,也是机遇。但更多的,是冰冷的计算和沉重的责任。地图上那片模糊的沼泽区域像一块污渍,玷污着整个计划。哈斯的谨慎,迈尔的冒进,奥托的紧张,威廉的沉默……所有人的状态,我都需要考量。我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将他们,将“艾玛”,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恐惧,像林间的寒气,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我害怕失败,害怕因为我的错误判断而葬送战友的生命,害怕看到“艾玛”像之前那辆坦克一样,化作燃烧的残骸。容克先生描述的索姆河地狱景象,与昨日遭遇战的片段交织在一起,折磨着我的神经。
我强迫自己深呼吸,试图用理智压制情感。我回忆着训练要点,分析着地图上每一处可能利用的地形,模拟着遇到各种突发情况的应对方案。我将注意力集中在“任务”本身这个相对客观的概念上,用它作为盾牌,抵挡着那些更具破坏力的个人情绪。我知道,我必须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冷静,我的镇定,是奥托、威廉,乃至整个小队的定心丸。
三种不同的灵魂,三种应对恐惧的方式:奥托用躁动掩饰,威廉用专注隔绝,而我,则试图用理性和责任构筑堤坝。
夜色渐深,林间的露水打湿了我们的肩头。远处佯攻的枪炮声似乎密集了一些,又或许只是错觉。出发的时刻,一分一秒地临近。
奥托终于安静了下来,抱着膝盖坐在坦克旁边,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积蓄力量。威廉完成了最后一次检查,关闭了手电,静静地坐在驾驶位上,像一尊与“艾玛”融为一体的雕像。
我收起书,站直身体,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恐惧仍在,但它已被约束,不再能主宰我的意志。
“准备出发。”我轻声说道,声音在寂静的树林里显得异常清晰。
威廉点了点头,伸手握住了冰冷的操纵杆。奥托深吸一口气,敏捷地钻回了炮塔。
我们,即将驱驰着“艾玛”,载着各自的恐惧与勇气,驶入那片未知的、决定命运的黑暗。这钢铁心理学,便是我们在这场宏大战争中的,最微观也最真实的写照。
喜欢履带之痕:德国车长的二战回忆录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履带之痕:德国车长的二战回忆录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