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沙城内的战斗,如同一条贪婪的巨蟒,缓慢而坚定地吞噬着每一片街区,每一栋建筑。持续的巷战消耗着双方的鲜血与意志,空气中似乎都凝结着铁锈与死亡的气息。我们“艾玛2”车组,在经历了学院区的生死瞬间后,奉命向维斯瓦河岸方向做战术性清扫,切断城内守军可能的后撤路线或补给通道。
我们脱离主干道,转入一片相对僻静的、靠近河岸的工业区边缘地带。这里遍布着废弃的仓库、小型加工厂和杂草丛生的空地,战争的痕迹似乎比中心城区要淡一些,但破坏依旧随处可见。被炸塌的围墙,破碎的窗户,以及散落各处的、锈迹斑斑的工业零件,构成了一幅荒凉的图景。
威廉操控着“艾玛2”,在瓦砾和荒草间谨慎穿行。我则疲惫地兼顾着观察,炮塔空置带来的压力让我不敢有丝毫松懈。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懒洋洋地洒在这片废墟上,竟带来一种诡异的、不合时宜的宁静。
就在我们经过一个半塌的制砖厂时,威廉毫无预兆地再次刹停了坦克。他的直觉总是像野兽般敏锐。
“有动静,”他低沉的声音传来,“右前方,那个最大的砖窑后面。”
我立刻举起望远镜,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望去。起初,只看到破碎的砖垛和丛生的杂草。但很快,我捕捉到了细微的动静——几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的身影,正蜷缩在砖窑巨大的阴影里,似乎在搬运着什么,动作迟缓而无力。他们的军装破旧不堪,沾满泥污,与之前遭遇的那些装备相对整齐的华沙守军截然不同。
不是平民。是波兰军人。而且,看起来是一支残兵。
“发现敌军残余,右前方砖窑,数量不明,状态……似乎很差。” 我通过无线电向连部简单报告,同时示意威廉将“艾玛2”的车身微微调整,炮口隐约指向那个方向,形成威慑。
我们缓缓靠近,引擎的轰鸣声显然惊动了他们。那几个身影猛地僵住,随即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慌乱地抓起靠在砖墙上的武器,转身面对我们。但当他们看清来的是涂着铁十字徽记的坦克时,眼中的惊恐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绝望所取代。
我看清了他们。大约有十几个人,军服褴褛,很多人连钢盔都没有,只戴着肮脏的船形帽或用破布缠头。他们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持枪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们手中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门,除了几支标准的wz.29步枪,还有老掉牙的莫辛-纳甘,甚至有人拿着猎枪。没有看到任何重武器,连一挺像样的轻机枪都没有。
这与我们之前遭遇的、依托工事顽强抵抗的华沙守军,形成了天壤之别。他们更像是一群被战争洪流冲散、挣扎求生的幽灵,而不是一支有组织的战斗部队。
我们双方就这样对峙着,距离不到一百米。空气仿佛凝固了。他们没有开火,或许是没有勇气,或许是知道那毫无意义。我们也没有开火,眼前的景象,让我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有些僵硬。
一个看起来像是军官的人(他的军装相对完整些,但领章早已不知去向)缓缓向前走了两步,他手里握着一把鲁格手枪(可能是战利品,也可能是缴获),但枪口无力地垂向地面。他抬起头,望向“艾玛2”指挥塔上的我。他的脸上布满尘土和疲惫的皱纹,眼神浑浊,却奇异地带有一丝不甘与……认命。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们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缓缓地,将手中的鲁格手枪,扔在了脚下的尘土里。
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这是一个信号。他身后的士兵们,面面相觑,犹豫了片刻,最终也一个接一个地,将他们手中那些破旧的、可能连子弹都没有几发的武器,扔在了地上。叮叮当当的声音响成一片。他们放弃了抵抗。
没有欢呼,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悲哀,弥漫在空气中。我们驾驶着钢铁巨兽,装备精良,补给充足(相对而言);而他们,衣衫褴褛,弹尽粮绝,如同被遗弃的孤雏。这已经不是战斗,这是一场不对等的、单方面的碾压。
我通过无线电,向连部汇报了情况,请求指示。连部的回复很快:“解除武装,看管起来,等待后续部队接收。”
我推开舱盖,站了起来。威廉也警惕地打开了驾驶舱盖,手中握着他的手枪,以防万一。我跳下坦克,示意掷弹兵上前收缴武器并看管俘虏。
当我走近这些波兰士兵时,那股混合着汗臭、血污和长时间未洗漱的酸腐气味更加浓烈。他们默默地站着,眼神空洞,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那个扔掉手枪的军官,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我年轻(或许在他看来)却同样布满硝烟和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便移开了,望向远处维斯瓦河的方向,那里,华沙城依旧枪声隐隐。
我注意到他们中间还有几个伤员,伤口只是用肮脏的布条简单包扎,渗出的血迹已经发黑。一个年纪看起来比奥托还小的士兵,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抱着膝盖,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地哭泣。
这就是战争另一面的真实。不仅仅是钢铁碰撞、炮火连天的激战,更是这些被碾碎的个人命运,这些在历史洪流中微不足道、却承受着最深重痛苦的残影。他们曾经也是军人,有着自己的家庭、梦想和为之战斗的理由,但此刻,他们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失败的屈辱。
我们与他们,差距何止在武器装备?更在于整个战争机器的支撑,在于国力与运气的悬殊。我们代表着席卷一切的“闪电”,而他们,则是在雷霆过后,散落在地上的、即将熄灭的火星。
后续的步兵部队很快赶到,接管了这批俘虏。他们被命令排成稀稀拉拉的队伍,在德军士兵的押送下,垂头丧气地走向后方。那个年轻的士兵在走过我身边时,抬起泪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中的茫然与恐惧,像一根针,刺入了我的心脏。
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蹒跚的背影,消失在废墟的拐角处,心中没有丝毫胜利的快感,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压抑。我们赢得了这场小小的、不成比例的遭遇,但在这场宏大的悲剧中,谁又能是真正的胜利者?
威廉走到我身边,默默地看着俘虏消失的方向,然后递给我一支烟。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靠在“艾玛2”冰冷而布满弹痕的装甲上,默默地抽着烟,任由那辛辣的烟雾,暂时麻痹着神经,也模糊了眼前这片充满末路悲凉景象的荒芜之地。
这支波兰军队的残影,如同一个警示,提醒着我们战争的残酷与无常。也许有一天,我们也会陷入同样的境地,成为别人眼中绝望的“残影”。这个念头,让秋日的阳光,也仿佛失去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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