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二年，夏。
成都，蜀王府。
空气滞重如铅，饱含着雨季前特有的湿闷，压得人喘不过气。
知了在院外老榕树上声嘶力竭，尖锐的噪音穿透厚重的楠木窗格，钻入紫宸殿的偏厅，搅得人心烦意乱。
一股淡淡的霉味混合着陈年墨香，从朱至澍面前那堆积如山的账册里散发出来。
“殿下，这是上个月的账，您过目。”
王府总管王安的声音响起，苍老，平稳，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威严。
他将一本封皮微黄的账簿，不轻不重地推到朱至澍面前，仿佛那不是账本，而是一道催命符。
朱至澍没有立刻去碰那本账簿。
他只有十四岁，身形尚未完全长开，一身月白色常服更衬得他有些单薄。
然而，他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里，脊背挺得笔直，深邃的黑色瞳孔里没有半分少年人的浮躁，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他的手指，正有节奏地在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哒、哒、哒的轻响，仿佛在模拟某种机械的节拍。
王安躬着身，眼角的余光扫过旁边的长史刘文昭与承奉正张诚。两人皆垂首肃立，神情凝重，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默契。
这是一场预谋好的发难。
“上月，王府总进项，计白银一万一千三百二十两。”王安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在背诵一段与己无关的经文，“开支，计一万三千八百六十两。里外里，亏空两千五百四十两。”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直视着朱至澍，话锋一转，带上了逼问的意味：
“殿下，这已是连续第三个月亏空。王爷还在清修，府中诸事，您不能不管。老奴斗胆，请殿下裁撤一些不必要的开销。比如您上月命人采买的那批……铁料和焦炭，耗银三百两，至今不知所用，府库里可再经不起这般折腾了。”
长史刘文昭立刻跟上，声调拔高了几分，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傲慢：
“王总管所言极是！殿下，祖宗规矩，亲王当清静无为，与国同休！我等宗室，食君之禄，享天家富贵，岂能沉迷于奇技淫巧，行商贾之事？此事若传到京城，外廷御史一本弹劾，恐损我蜀藩清誉！”
承奉正张诚则阴阳怪气地笑了笑，声音油滑：
“殿下，您年岁尚轻，不知柴米贵。咱们蜀藩看着风光，可周边永宁的奢崇明，水西的安邦彦，哪个不是豺狼？依奴才看，银子就该花在刀刃上，多养些护卫家丁，那才是护身的根本啊！”
三人的话，如三道绳索，从规矩、名声、安危三个方向，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劈头盖脸地罩向椅子里那个单薄的少年。
朱至澍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一群蛀空王府的硕鼠，居然还有脸跟我谈开源节流？
他那源自21世纪的灵魂，只觉得眼前这一幕荒诞至极。
他终于伸出手，拿起了那本油墨未干的账簿。
但他没有从头翻看，而是精准地翻到了中间的某一页，目光如刀，落在王庄田租的条目上。
“王总管，”朱至澍的声音响起，还带着少年的清亮，但吐出的字句却冰冷如铁，“账，我看过了。裁撤用度之事，不急。”
他抬起眼，平静地看着王安：“我只问一句，今年风调雨顺，为何王庄田亩的损耗，高达三成二？这个数字，比朝廷的火耗还高。你当本世子，是三岁的孩童吗？”
“这……”王安脸上的从容瞬间凝固，他没想到这个少年世子竟如此犀利，一针见血！
朱至澍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手指又点向另一条：“还有叙州盐井。自贡井盐之利，冠绝天下，我蜀王府坐拥三成份子，一月进项竟只有区区一千零二十两？”
他啪的一声合上账簿，站起身。
整个偏厅的空气仿佛都随着这个动作被抽干了。
王安、刘文昭、张诚三人脸色煞白，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的少年。
“殿下要去何处？”刘文昭下意识地问，语气已没了刚才的倨傲。
“去给王府，开源节流。”
朱至澍丢下一句让他们心惊肉跳的话，头也不回地朝厅外走去。
阳光刺眼，将他单薄的影子拉得笔直而修长。
他径直穿过回廊，对身边唯一跟上来的小太监下令，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备马，换便服，立刻！”
***
王府后花园，秋千架旁。
周若薇静静站着，她身着淡绿衣裙，约莫十五岁，鹅蛋脸，柳叶眉，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前院隐约传来的争执声早已平息，但她那双温润的琥珀色眸子里，却写满了探究。
她听闻过这位蜀世子的名声，聪慧，却也顽劣。
可刚才，那隔着老远传来的一句你当本世子，是三岁的孩童吗，那份冰冷的质问，那份超乎年龄的威势，让她心头一跳。
“小姐，这位世子殿下……好像和传闻里不太一样。”身边的侍女小声嘀咕。
周若薇没有说话，指尖无意识地轻触着手腕上的一串珍珠手链。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月亮门那边快步走来。
正是换了一身青色布衣的朱至澍，他步履飞快，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冷厉，整个人像一柄出了鞘的剑，根本没注意到旁边有人。
“殿下！”他的小太监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周若薇的侍女吓了一跳，连忙拉着她后退一步，屈膝行礼：“见过世子殿下。”
周若薇也盈盈一拜，低头道：“臣女周若薇，见过殿下。”
她的声音轻柔，像一阵清风，让朱至澍那股迫人的气势微微一顿。
朱至澍停下脚步。
他看到了周若薇。
这是他的未婚妻，一个在原本历史中，注定要与他一同死于张献忠屠刀下的可怜女人。
朱至澍的眼神闪动了一下，那股源自后世灵魂的复杂情绪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得的温和。
既然我来了，你的命运，还有这个天下的命运，都该改写了。
“周姑娘，免礼。”他开口，声音比在偏厅时柔和了许多，“你来寻母妃？”
“是，家祖母命若薇来向王妃娘娘请安。”周若薇抬起头，大胆地迎上他的目光。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清澈，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藏着尸山血海与星辰宇宙，完全不像一个十四岁少年该有的眼神。
“母妃今日礼佛，恐怕要晚些。你若不急，可在此处稍坐。”朱至澍说罢，点了点头，便要继续前行。
时间紧迫，他没空寒暄。
“殿下。”周若薇却忽然开口叫住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鼓起勇气的颤音，“您……是要出门吗？”
朱至澍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少女的脸颊有些微红，但目光清澈而执着：“若薇方才……听到前院有些争执。殿下若遇烦心事，切莫动气，伤了身子。”
她以为，他是在赌气出走。
朱至澍看着她关切的眼神，嘴角的冷冽弧度竟柔和了下来。
他摇了摇头，道：“我不是去动气。”
他转身，迎着烈日，走向王府侧门的方向，声音清晰地传来：
“府里的硕鼠太多，该清理了。第一刀，就从我们的盐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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