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一千五百条汉子,沉默地行进在龙泉山脉的丘陵间。
没有火把,没有喧哗。只有铁锹与镐头碰撞时,发出的细碎金属声,以及那整齐划一,仿佛踏在人心脏上的脚步声。
队伍的最前方,朱至澍骑在马上,面无表情。他身后,张三紧紧跟随着,手里提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铁锹,手背上青筋毕露。
饿。
这是队伍里唯一的情绪。
自午后起,前锋营的粥桶就见底了。这些天被肉汤和白面馒头养刁了的汉子们,第一次重新尝到了饥饿的滋味。恐慌,如同野草般在心底蔓延。
但当世子殿下那句随我出发,去借粮的命令传来时,所有的恐慌,都化作了一股压抑的、滚烫的期待。
他们不知道要去哪,也不知道要怎么借。
他们只知道,殿下从没让他们失望过。
……
子时。
一座巨大的坞堡,如一头匍匐的巨兽,出现在众人眼前。高墙耸立,箭楼林立,在月色下透着一股森然。
刘家寨。
“殿下,就是这儿了。”张三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狼一样的绿光,“墙高两丈,有护院家丁巡逻,怕是不下两百人。要不……末将带一队弟兄,先摸上墙头?”
“摸墙头?”朱至澍笑了,那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冷,“我们是官,不是贼。”
他一挥手。
“咚!咚!咚!”
身后,一名壮汉用镐头,奋力地敲响了随军带来的一面破鼓。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惊起林中一片飞鸟。
坞堡的墙头上,瞬间亮起一片火把,人声嘈杂。
“什么人!敢在刘家寨门前放肆!”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色厉内荏地喊道。
朱至澍催马上前几步,火光照亮了他年轻而平静的脸。
“本世子,朱至澍。”
五个字,如同五记重锤,砸在墙头所有人的心上。
蜀王世子?!
他怎么会半夜三更,带着这么多人出现在这里?
墙头上一阵骚动,很快,一个身穿锦袍,脑满肠肥的胖子,在几个家丁的簇拥下,出现在墙垛后。他正是简州刘氏的家主,刘宗敏。
刘宗敏看着墙下黑压压的人群,和他手中那些明晃晃的……铁锹和镐头,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又镇定了下来。
“原来是世子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他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只是不知殿下深夜到访,所为何事?这兵荒马乱的,老夫胆子小,寨门可不敢轻易开啊。”
朱至澍没有理会他的阴阳怪气,而是侧了侧身,让出身后那名断了手臂、浑身是血的王府护卫。
“刘员外,你可认得此人?”
刘宗敏瞳孔一缩。
“今日申时,本世子为蜀道营筹措的粮队,在龙泉山道遇袭。五十石粮食,被付之一炬。护粮队死伤七人。”朱至澍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匪徒用的,是川西猎户惯使的硬弓。”
他盯着刘宗敏,一字一顿:“据本世子所知,令亲家杨时斋杨老先生府上,就养着不少这样的好猎手。”
刘宗敏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殿下!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刘家与杨家虽是姻亲,但向来奉公守法,怎会与匪徒为伍!殿下莫要听信小人谗言,血口喷人!”
“本世子是不是血口喷人,天亮之后,自有分晓。”朱至澍淡淡道,“但现在,我的人饿了。”
他伸出手指,指向那紧闭的寨门。
“本世子奉旨修筑蜀道,乃是国之大事。如今军粮被毁,事急从权。现向你刘家寨,借粮三千石,以充军用。天亮之后,王府自会开具借据,加倍偿还。”
借粮三千石?
刘宗敏差点气笑了。我这坞堡里总共才多少存粮?你一张嘴就要三千石,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殿下说笑了。”他冷笑道,“我刘家寨不过小门小户,哪来这许多粮食?殿下还是请回吧,莫要因误会,伤了王府与我等乡梓的和气。”
这是公然拒绝了。
张三等人的眼中,瞬间凶光毕露。
朱至澍却依旧平静,他点了点头,仿佛早就料到这个回答。
“看来,刘员外是不打算为国分忧了。”
他转过头,不再看刘宗敏,而是对着自己身后那一千五百名饥肠辘辘的汉子,朗声道:
“蜀道营听令!”
“在!”一千五百人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刘员外体恤我等,不愿开门,怕我等扰了寨中安宁。既然如此,我们便自己开一条路!”
他用马鞭,指向坞堡墙角。
“第一、第二队,目标,墙角地基!给我挖!”
“第三、第四队,伐木!制作撞木和云梯!”
“其余人,分为三班,轮流作业!天亮之前,我要在这墙上,开出一个三丈宽的门!”
“吼!!!”
命令一下,一千五百人,瞬间化作一台巨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
不,是工程机器。
数百名汉子,扛着铁锹和镐头,如狼似虎地扑向墙角。没有混乱的嘶吼,只有百夫长与什长冷静的口令。
“第一伍,清表!”
“第二伍,下挖!保持斜率!”
“第三伍,运土!别他娘的堵着道!”
“噗嗤!噗嗤!”
锋利的铁锹,带着汉子们积攒了一路的饥饿与怒火,狠狠地插入泥土。泥土翻飞,一条巨大的壕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墙基延伸。
另一边,上百人冲入林中,斧头挥舞的声音不绝于耳。一棵棵大树轰然倒下,很快被剥皮去枝,制作成简易的攻城器械。
墙头上,刘宗敏和他的家丁们,全都看傻了。
他们见过攻城的军队,见过拼命的匪盗。
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这哪里是打仗?这分明是工地施工!
那整齐的队列,那高效的协作,那明确的分工……他们不是在挖墙脚,他们像是在执行一项神圣而严谨的工程!
这种有条不紊的破坏,比任何狂暴的冲锋,都更让人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刘宗敏手脚冰凉。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放箭!给我放箭!”他声嘶力竭地吼道。
稀稀拉拉的箭矢从墙头射下,却根本够不着在远处作业的蜀道营。几支侥幸射到近前的,也被几名汉子用运土的板车当做盾牌,轻易挡下。
“他娘的!再快点!”张三赤着膊,亲自抡起一把大镐,狠狠砸在地上,“天亮之前挖不穿,殿下的赏钱就没了!”
赏钱两个字,如同一剂猛药,让所有人的动作又快了三分。
坞堡内,那些被惊醒的佃户、长工、仆役们,也正扒着门缝,惊恐地看着外面。
他们听到了世子殿下的话。
殿下只要粮食,不要命。
殿下的人,修路有工钱,顿顿有肉吃。
而他们呢?他们为刘家卖命一年,还不够一家老小糊口。前几日,刘宗敏更是为了响应杨家的号召,囤积居奇,把他们的口粮都克扣了一半。
现在,世子殿下要来借走这些本就该属于他们的粮食……
一个年轻的长工,看着自己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悄悄地退回院子,抄起了一把柴刀。
墙头上,刘宗敏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壕沟,心胆俱裂。他知道,这墙,撑不到天亮了。
而更让他绝望的,是他回头时,看到身后那些家丁护院的眼神。
那是混杂着恐惧、犹豫,和一丝……贪婪的眼神。
他们也不想为自己这个刻薄的主子,去跟外面那群疯子拼命。
就在这时,坞堡的后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火光冲天而起!
“走水啦!粮仓走水啦!”
“不好啦!佃户们反了!他们要开寨门!”
刘宗敏浑身一软,瘫倒在地。
他知道,完了。
这门,不用外面的人挖了。
“吱呀——”
沉重的寨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从内部,缓缓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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