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政使司衙门前的广场,万岁声渐渐平息。
但那股灼热的、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气氛,却凝成了实质,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庞监站在原地,手里空空如也,那道圣旨已经被朱至澍接走,此刻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只觉得成都府的太阳,晒得他后心发凉。
他输了。
从朱至澍说出请旨二字开始,他就输得一败涂地。
他带来的,是皇帝的意志,可那个少年,却凭空造出了一个更大的意志——民心。
然后,他轻描淡写地将两者捆绑在了一起。
现在,谁反对均田,谁就是与川中百万百姓为敌,就是公然违逆皇恩浩荡。
好一手偷天换日。
庞监的目光,怨毒地扫过那些被迫跪在案前,颤抖着手登记献田亩数的士绅。
尤其是为首的周延儒,那老家伙已经彻底瘫了,像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被两个家人架着,眼神空洞。
一群废物!
庞监在心中暗骂。连一个十四岁的娃娃都斗不过,还指望你们给咱家当刀?
“李大人。”
朱至澍的声音从内堂传来,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下官在!”李源此刻精神亢奋,腰杆挺得笔直,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青云直上的未来。
“设均田清吏司,你亲任大使。从各衙门抽调精干吏员,再从投献士子中择优选拔,三日之内,本世子要看到衙门挂牌。”
“遵命!”
“清吏司下设三科:一曰勘测科,负责丈量田亩,绘制鱼鳞图册,务求精准;二曰户籍科,负责核对人丁,登记造册,务求无漏;三曰分授科,负责将田契分发到户,务求公平。”
朱至澍的声音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得可怕。
“告诉他们,此事关乎川中百万生民,更关乎皇上仁政能否落地。若有贪墨舞弊、欺上瞒下者,不必上报,本世子的靖武军,会替他们体面。”
最后一句,杀气凛然。
李源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大声道:“下官明白!”
朱至澍不再言语,转身走入后堂。
周若薇正站在廊下,那双温润的眸子里,还带着未曾散去的震撼与担忧。
“吓到了?”朱至澍牵起她的手,入手一片冰凉。
周若薇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轻声道:“殿下……你把天都捅了个窟窿。”
“不。”朱至澍笑了,带她走到一处僻静的暖阁,“我只是把盖子揭开,让里面的人,有机会看看真正的天空。”
他让周若薇坐下,亲自为她倒了杯热茶。
“若薇,我即将赴京。这四川,明面上是李源他们管着,但真正的定海神针,是你。”
周若薇一怔:“我?”
“对,你。”朱至澍的眼神无比认真,“均田,分的不仅仅是地,更是人心。可人心易变,得了好处,未必会长久记着。我需要你,去做另一件事。”
他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周若薇。
上面是他亲手绘制的规划图,有学堂,有医馆,有孤儿院,甚至还有……女子工坊。
“田地,只能让百姓吃饱。而这些,才能让他们活得像人。”朱至澍指着图纸,“我走之后,你以蜀王妃的名义,主持此事。钱,从王府的内库走,我已经交代过了。人,从那些献田的士绅家族里挑。”
周若薇冰雪聪明,瞬间明白了丈夫的用意。
“殿下是想……用他们的钱,办我们的事。再让他们的人,为我们所用?”
“不止。”朱至澍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是让他们自己,亲手去埋葬那个旧的世界。他们的女儿,会成为新学堂的第一批先生;他们的子侄,会被送进格物院学习算术和机械。当他们发现自己的后代,已经完全不认同他们那套祖宗之法时,一切就都晚了。”
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周若薇看着眼前的丈夫,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少年,心中涌起的,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崇拜与心疼。
他为这个时代,背负了太多。
“妾身……遵命。”她郑重地接过那本册子,仿佛接过了半壁江山。
朱至澍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窗外,天色渐晚,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望向了遥远的重庆方向。
“奢崇明,应该也收到消息了。”
……
重庆,通远门总兵府。
奢崇明的脸色,比锅底还要黑。
“砰!”
他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案几,上面的公文酒器碎了一地。
“朱至澍!黄口小儿,安敢如此欺我!”
堂下,他麾下的大将樊龙、张彤等人,一个个噤若寒蝉。
他们刚刚得到从成都传来的密报。
朱至澍平定成都,斩杀王甫元,这些都在预料之中。
可后面的事,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
均田!
那个蜀王世子,竟然在成都搞起了均田!把士绅的田,王府的田,分给了泥腿子!
“大帅!”樊龙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这……这朱至澍,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这么做,川中士绅必然与他势不两立,他这是自掘坟墓啊!”
“糊涂!”奢崇明猛地回头,猩红的眼睛瞪着他,“自掘坟墓?你看他现在像自掘坟墓的样子吗?!”
他喘着粗气,在堂中来回踱步。
“我们打着清君侧,诛奸佞的旗号,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拉拢那些对朝廷不满的土司和活不下去的流民!可现在呢?”
奢崇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他朱至澍,直接把我们吃饭的家伙给抢了!他把田分给了百姓,成都周边的百姓,谁还会跟着我们造反?他甚至连皇室的田都分了,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仁义的旗号吗?!”
“我们是反贼,他这么一搞,倒成了替天行道的活菩萨!”
张彤忧心忡忡地说道:“大帅,更可怕的是,他这一手,不只是在稳固成都。咱们……咱们治下的百姓,要是听说了这个消息,恐怕……”
话没说完,但意思所有人都懂。
他们能聚起数万大军,靠的是什么?不就是靠着闯王来了不纳粮那套许诺吗?
可人家朱至澍,不只是不纳粮,人家直接发地契!
这谁顶得住?
“民心……民心要乱了!”奢崇明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喃喃自语。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问道:“秦良玉那边,有什么动静?”
一名亲兵回道:“回大帅,石柱的白杆兵,依旧按兵不动。不过……据说秦良玉派了使者,往成都去了。”
“什么?!”
奢崇明霍然起身。
秦良玉是他最忌惮,也最想拉拢的力量。可那个女人,油盐不进,始终不肯与他同流合污。
现在,她竟然主动派人去找朱至澍?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奢崇明的心里。
完了。
朱至澍用均田收买了民心,现在,他又要用大义去联合秦良玉这样的地方实力派。
一文一武,一柔一刚。
那小子,是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不能再等了!”奢崇明眼中凶光毕露,“传我将令!三日后,全军拔营,猛攻泸州!必须在朱至澍缓过劲来之前,拿下整个川南!”
他必须用一场大胜,来稳住即将崩溃的军心!
然而,他的命令刚刚下达。
一名探马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凄厉,带着哭腔。
“报——!大帅!不好了!”
“成都……成都的靖武军,出城了!”
“什么?!”奢崇明一把揪住探马的衣领,“多少人?往哪里去了?”
探马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不……不知道多少人!漫山遍野都是!他们没有来攻重庆,而是……而是兵分三路,直扑简州、资阳、内江!”
“他们……他们在沿途高喊……”
“蜀王殿下有令,凡开城门迎王者,一体均田,免赋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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