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本·萨迪克沉默了很久。
厅里只有众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隐隐的海潮声。
哈勒敦额角渗出冷汗,不敢言语。
巴德尔的杀意如同实质,却在他的家主没有示意前,死死压抑着,只能继续怒瞪着康康。
他有种预感,那个不开口就能向他说话的人,应该就是这个与他对峙的家伙。
可……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难道他会腹语?
可为什么别人听不到?
还是说……这间房子里幽灵?有魔鬼?
不可能!
一定是这帮异教徒干的!
可异教徒又是怎么干的呢?
巴德尔的杀意越发减弱,他已陷在这个问题里不能自拔,拔刀出鞘的胳膊都举得有些发酸了。
终于,伊本·萨迪克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但能听出疲惫与审慎:“云槎盟主的言辞,如利刃出鞘般锋利而直接;
萨迪克家族存在的意义,在于维系契约,保障贸易,我们无意与能掌控海洋的强者为敌,那并非明智之举。”
他看了一眼康大运:“大昭使馆的设立,关乎此地权力格局之变。此事,非我萨迪克一族可独断;
总督府、威尼斯人、血盐商盟……各方利益盘根错节。”
康大运和梁撞撞都听出,对方有意拖延。
萨迪克家族或许并非忽鲁谟斯的世俗统治者,而是掌控当地贸易规则与契约体系的隐性权威势力。
但忽鲁谟斯作为波斯湾贸易枢纽,其政权是以贸易税收和军事控制为核心,统治者多为地方世袭贵族。
而萨迪克家族又是忽鲁谟斯贸易规则的实际掌控者,通过契约公证与仲裁权影响经济命脉,其身份地位不亚于世俗统治者——换句话说,是隐形君主。
伊本·萨迪克抬起那双看似清澈的眼睛,看着梁撞撞:
“我可以代表萨迪克家族,原则上不反对大昭在此设立具有保护与仲裁职能的机构;
但具体权责范围、与既有规则之衔接、尤其是涉及跨界重大纠纷的最终裁决权归属……需要与各方共同商议。
我族可居中联络,召集一次‘密室会议’,但结果如何,取决于各方的角力与妥协。”
顿了顿,他意味深长地说:“忽鲁谟斯,不相信单纯的誓言,只相信实力与利益的平衡;
即便是千年丝路的荣光,也需要当代的实力来为之赋形。”
梁撞撞和康大运都听出了他的妥协与算计。
萨迪克家族不想硬碰硬,但也不想轻易让渡权力,试图将矛盾扩散到各方,在复杂的博弈中寻求新的平衡,并尽可能保持自己超然的仲裁地位。
这在梁撞撞看来,是变向维护西方势力。
“可以啊。”梁撞撞干脆利落:“那就烦请萨迪克阁下尽快安排此次会议,地点,可由贵方决定;
但有一点,必须在会议开始前明确:大昭使馆之建立,势在必行;
会议所商,是‘如何建立’与‘权责如何划分’,而非‘是否建立’;
若有人试图在此根本问题上阻挠,那么一切谈判的基础将不复存在。”
她这是划下了不可逾越的底线。
“云槎盟?大昭使馆?”伊本·萨迪克狐疑地看向她。
他搞不明白,云槎盟和大昭的官船队到底是什么关系,既然谈的是同一件事,为何却是两个势力。
“没错。”梁撞撞简单回答,懒得对其解释——她可没这个义务。
若真想弄清楚,那就打听去呗!
你们萨迪克家族不是很牛么?打听这么明显的事情应该不难吧?
伊本·萨迪克缓缓颔首:“我会将贵方的立场,转达各方。三日后,日落时分,地点……就在此处。届时,愿契约之神庇佑,能寻得一条新的通路。”
……
离开那座压抑的石厅,重新回到阳光与喧嚣之下,众人都呼出一口气,仿佛刚从深水中浮出。
太压抑了。
定澜的脸色还有些发白。
他们外国人的建筑、采光……反正哪儿哪儿都让人不舒服。
尤其那些人的眼神,就像要把人扒掉一层皮似的。
倒是康康有些不满足:“他还没告诉我他爹是不是和他一个姓呢!”
走在前面的康大运与梁撞撞低语:“三日后……”
“怕一场硬仗。”梁撞撞道。
她望向港口外波光粼粼的海面,眼神坚定:“不仅仅是唇枪舌战,更是意志与实力的较量。
定澜,传令下去,舰队进入二级戒备,炮位随时待命,但要外松内紧;
康康,带人暗中摸清总督府卫队、威尼斯人据点、沙漠血盟主要头目的动向和大概实力。”
“是!”两人领命。
康康更是摩拳擦掌:“要开打了是吗?”
梁撞撞点头:“嗯,是,道理讲不通,就讲物理。”
“大姐头,总听你说‘屋里’、‘屋里’的,哪个屋啊?”康康问。
…………
三日后,日落时分。
巨大的日轮缓缓沉入波斯湾暗红色的水面,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紫金。
整个忽鲁谟斯笼罩在一种奇异的静谧与躁动交织的氛围中。
“火漆迷宫”深处,萨迪克家族石厅的门扉,再次为一场将决定此地未来走向的密会而敞开。
厅内,巨大的黑曜石长桌旁,人影幢幢。
萨迪克家族一方,伊本·萨迪克居中,哈勒敦与巴德尔依旧在侧,但气氛比上次更加凝重。
忽鲁谟斯总督代表,是一位精明干练、蓄着短须的阿拉伯贵族,眼神锐利,代表着本地王权与行政力量。
威尼斯共和国情报中心的负责人,是一位名叫马可·罗西的贵族。
此人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典型的商人式微笑,眼神却如同亚得里亚海的海水般深邃莫测。
“沙漠血盟”派来的,则是一位名叫扎菲尔的长老。
此人裹着头巾,面容被风沙刻满沟壑,眼神凶悍,腰间弯刀的刀鞘磨损得发亮,身上带着浓烈的沙漠与血腥气息。
加上代表大昭的康大运与梁撞撞,六方势力,围桌而坐。
巨大的油灯在石厅四角点燃,光线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在布满古老卷宗的书架之上,仿佛无数幽灵在旁听。
没有过多的寒暄,会议在伊本·萨迪克简短的引言后,迅速切入核心。
总督代表首先发难,语气带着官方的矜持与质疑:
“尊敬的大昭使者,贵国欲设使馆,敝邦原则上欢迎友邦设立商馆;
不过,‘使馆’之称,及其宣称之‘保护’、‘仲裁’权,涉及本邦司法主权与治安管辖,非同小可;
敝邦自有律法与官吏处理一切纠纷,贵国商民亦当遵守;
额外设立仲裁,恐生混乱,亦有干涉内政之嫌。”
康大运早有准备,不卑不亢:
“总督阁下,大昭尊重贵邦律法;
然我大昭商民远涉重洋,风俗律法皆有不同;
遇有纠纷,若有精通双方律例、立场公正之机构居中调解或仲裁,更利于快速解决,避免冲突升级;
此乃促进贸易、加深友好之举,绝非干涉;
且我使馆行事,必与贵邦官府充分沟通协作;
此乃诸国间通例,亦为千年丝路精神——和合共荣之体现。”
威尼斯人马可·罗西微笑着插言,语气圆滑:
“啊,丝路精神,令人向往!
和平贸易,也是我们威尼斯共和国的生命线;
我们在此地,也尊重并利用萨迪克阁下提供的卓越公证服务;
不知大昭的‘新规则’,将如何保证对所有贸易伙伴——无论是来自东方,还是像我们这样来自西方——的公平与透明?
毕竟,信任需要时间来建立,而萨迪克家族的火漆印,已经经历了数个世纪的考验。”
他巧妙地将萨迪克家族的标准抬了出来,同时试探大昭对西方势力的态度——
他们都遵从在谁地盘就接受谁管的原则,你们还想例外?没有哪个国家会允许吧?
梁撞撞看向他,目光平静:“罗西先生,公平与透明,正是我们所追求的;
萨迪克阁下的服务如有其价值,自然可以在新秩序中继续发挥;
但我们认为,真正的公平,应建立在承认各方历史贡献与现实地位的基础上;
我们带来的,不是颠覆,而是补充与完善,至于考验……”
梁撞撞顿了顿:“我们更相信,能保障这条海路畅通无阻的力量,本身就能为新的‘信’提供最坚实的背书。”
这话绵里藏针——拳头大,才是作为“信”的背书。
“沙漠血盟”的长老扎菲尔冷哼一声,声音粗嘎,用的是带着浓重口音的阿拉伯语,让通译给传达,以表达自己的拳头才是最大的:
“说得好听!
规矩,是刀剑和鲜血画出来的,沙漠里的路,是我们用命守着的!
你们船再多,炮再厉害,进了沙漠,也得按我们的规矩来!
想立新规矩,也得先问问沙漠里的风沙答不答应!
问问我们部落勇士手里的弯刀答不答应!”
他的态度最为强硬直接,代表了控制陆路贸易的武装部落的利益,对任何可能削弱其垄断地位的改变都充满敌意。
巴德尔的眼中闪过一丝同类般的凶光,似乎对扎菲尔的强硬颇为认同。
梁撞撞与康大运对视一眼,康大运就知道媳妇想说什么——你要不要也给这厮传个音,问候一下他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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