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接！”楚云飞把手里的实验记录本往桌上一摔，声音不大，但斩钉截铁，“‘争气’任务正在节骨眼上，薄膜成型、粘接、疲劳测试，哪一样不是要命的难关？哪还有精力去搞什么‘垫片’？这是计划外的任务，不合规矩！技术万一泄露出去，谁负得起这个责？”
周大锤梗着脖子：“规矩？规矩是死的！人家要的垫片，跟咱们这‘塑料王’薄膜对上路子了，这不正好试试这玩意儿到底经不经用？还能给厂里、给服务社创点收，改善大伙生活，有啥不好？技术泄露？咱们又不给配方，就给加工好的成品垫片，他还能把垫片嚼碎了分析出花儿来？”
“你懂什么！”楚云飞火了，“应用场景就是技术方向！人家用在哪、怎么用、效果如何，这都是宝贵信息！现在国际上都盯着这类材料，咱们自己还没捂热乎，就往外拿？”
“好了好了，都别吵。”林望山皱着眉头打圆场，“这事，我看得汇报厂领导。任务确实重，但无线电元件厂那边……也是兄弟单位，支援国防建设，不好一口回绝。”
林爱国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脑子飞快转动。他知道楚云飞的担忧有道理，但周大锤说的也是实情——实验室技术如果永远关在屋里，就只是纸面上的数据。实际应用的反馈，往往是推动技术成熟最快的催化剂。而且，服务社确实需要更多“正经”业务来站稳脚跟。
等楚云飞气呼呼地回去盯实验，周大锤拉着他蹲到车间门口，递过一支“大前门”：“爱国，你鬼主意多，说说，这事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不得罪老楚，又能把这活儿干了？”
林爱国没接烟，捡了根粉笔头，在地上画起来：“师父，楚工怕的，一是耽误‘争气’任务，二是技术信息泄露。咱们能不能这样：垫片，咱们用实验过程中产生的边角料或者性能不达标、但做垫片绰绰有余的‘次品薄膜’来做。这不占用正式实验材料，也不影响主任务进度。”
“二，加工过程，完全在服务社这边，用最土的办法。薄膜切割，就用剃须刀片加钢尺；需要打孔或者特殊形状，我去废料堆找找，看能不能淘换个报废的小台钻或者手动冲子来改。所有工序，跟技术组实验室物理隔绝。”
“三，成品交付，就说是咱们服务社‘消化厂内新型工程塑料废料，开发出的民用垫片’，绝不提‘聚酰亚胺’，也绝不提任何性能数据。对方爱用不用。这样，既帮兄弟单位解决了困难，咱们也赚了点加工费，还实际检验了材料的易加工性和部分性能。”
周大锤眼睛越来越亮：“好小子！‘废物利用’，‘土法加工’，‘民用产品’……这理由，厂领导那儿能交代，老楚那儿也堵得上嘴！就这么干！老子现在就去废料仓库淘宝！”
说干就干。周大锤凭借老资格和一张“为职工服务”的硬嘴，真从废料仓库角落里，拖出来一台锈迹斑斑、缺了手柄的老式台式小钻床，还有几个不同尺寸的废弃冲头模具。林爱国则从实验室“顺”出来一些裁切薄膜时产生的整齐边角料，以及几片因为厚度不均而被判定为“次品”的完整薄膜。
服务社后面的小库房被改造成了临时“加工车间”。钻床除锈、加油、配了个自制手柄；冲头被重新打磨；周大锤还不知从哪弄来一块平整的钢砧板。切割薄膜没有合适工具，林爱国灵机一动，把两片剃须刀片用薄铁皮并排固定在一起，中间留出垫片所需的厚度间隙，做成一个简易的“双刃裁切器”，沿着钢尺推动，居然切出了相当整齐的边缘。
无线电元件厂需要的垫片形状并不复杂，主要是不同尺寸的圆环和带定位孔的小方块。林爱国负责测量画线，周大锤操作钻床和冲子，两人配合，居然像模像样地干了起来。最初废品率很高，不是冲偏了就是薄膜撕裂，但很快他们就找到了手感：冲压时下面垫一层软木或厚橡胶，力度要又稳又脆；钻小孔时转速要慢，进给要轻。
第一批五十片各种规格的垫片，用油纸包好，通过厂里的运输车指带了过去。林爱国在随附的便条上只写了一行字：“红星厂生活服务社试制，特种工程塑料边角料再利用制品，性能自测。”
几天后，元件厂的采购员亲自跑了一趟，脸上带着笑，又递过来一张新的图纸和一小块金属样品：“周师傅，林小同志，上次的垫片，我们工程师试用了，高温绝缘和尺寸稳定性非常好！比原来用的硅橡胶垫强多了！这是新要求的几个异形密封圈图纸，还有这个金属骨架，需要把薄膜牢固地粘接在上面，不能漏气，还要耐冷热循环。价钱好商量！”
粘接！这正是“争气”任务面临的核心难题之一！楚云飞他们在实验室里试了好几种胶粘剂，效果都不理想。没想到，实际应用的需求，这么快就把这个难题推到了面前。
周大锤看着那金属骨架和复杂的异形图纸，有点挠头。林爱国却心里一动，这是一个将“计划外”订单与“计划内”攻关巧妙结合的契机！
他拿着样品和图纸找到楚云飞，这次没提订单，而是说：“楚工，元件厂那边用咱们的薄膜废料做了垫片，反响不错。但他们现在遇到个新问题，需要把薄膜粘在金属上，问咱们有没有办法。我觉得，这正好是个机会——咱们可以用他们的实际需求作为‘外部验证场景’，来测试咱们正在研究的粘接方案。他们提供应用环境和反馈，咱们提供技术和样品。成功了，解决他们的难题，也验证咱们的技术；不成功，也只损失一些边角料，不影响‘争气’任务主体。这算不算……‘厂社协作，技术练兵’？”
这个提法，既照顾了楚云飞的技术尊严和保密要求，又巧妙地将市场需求引入了研发过程。楚云飞盯着图纸和样品，沉思良久，最终缓缓点头：“……可以试试。但必须明确：所有粘接配方和工艺研究，必须在实验室内完成，绝对保密。服务社只负责提供薄膜基材和最终样品的传递、测试联络。而且，这只能作为极次要的并行验证项目。”
口子，总算打开了一丝缝隙。
就在林爱国为粘接难题翻阅资料、协助试验时，周大锤用垫片赚来的第一笔“巨款”（八十块钱），加上服务社这两个月攒下的盈余，通过黑市渠道，真的弄来了一台七八成新的上海产台式小仪表车床和一台手摇绕线机，悄悄运进了服务社的后库房。
“嘿嘿，这下咱服务社也算有‘重器’了！”周大锤摸着冰凉的床身，得意洋洋，“车个螺丝、加工个小轴、绕个变压器线圈……都能干了！爱国，咱那‘地下账本’可记好了，这设备，是咱服务社的‘固定资产’！”
林爱国看着那台虽然老旧但保养得不错的车床，知道这意味着服务社的加工能力上了一个台阶，能接的“活儿”更多样了，与厂内生产体系的“互补性”也更强了。但这无疑也在灰色地带上又走远了一步。
这一切，似乎没有逃过陈静宜的眼睛。一天，她在“偶遇”林爱国时，微笑着问：“小林，听说你们服务社最近很红火，还帮兄弟单位解决了一些小零件的加工难题？真是了不起。这种将技术潜力与实际问题结合的意识，非常可贵。” 她顿了顿，像是随口提起，“欧罗巴基金会近期也在关注‘技术扩散的早期路径与民间创新活力’这个课题。你们服务社的模式，很有研究价值。”
林爱国心里咯噔一下。陈静宜的关注点，似乎正在从单纯的实验室技术，向着技术如何走出实验室、与生产实践结合的具体过程延伸。这比单纯窥视配方，更加深入，也更加危险。
科技树在计划的温室里艰难嫁接，而市场经济的野草，已经在墙根下找到了缝隙，开始吸收养分，悄然生长。
那台藏在服务社墙角的小车床，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颗等待破土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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