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
西历五月五日,农历三月二十。
诸事不宜。
忌出行上任,大事勿用。
一辆浅蓝色的火车,在齐鲁大地上呼啸飞驰。
这是普鲁士式蓝钢车,时速能达到惊人的五十公里,比起什么“八百里加急”要急多了。
“进南兄,恕小弟直言,您这面相有些不妙,怕是有牢狱之灾啊!”
袁凡合上《柳庄神相》,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对面的这位叫袁克轸,表字进南,这人性子四海,从蚌埠站上车,到现在不过四五个钟头,便与袁凡攀谈熟了。
袁凡倒也没有诓他,袁克轸的面相的确有些不妙,印堂乌漆嘛黑跟抹了锅灰似的,活似张飞,不让敬德。
相书上说得真真的,“印堂黑如烟,七日见灾殃”,袁克轸这霉是倒定了。
袁克轸笑着“呸”了一声,倒是不以为意,本就是旅途逗闷子,寻个开心罢了。
他眼珠子一转,对窗边抬了抬下巴,叫着袁凡的表字,“了凡老弟,那您瞧瞧露西女士的面相如何?”
那露西女士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西洋贵妇,圆顶灰绒礼帽下面,是一头金色的短发,齐肩的短发下面,是一身柔软的蕾丝百褶裙。
暮春的尾巴还有些许凉意,她用一条轻透的雪纺围住肩膀。
露西正在看着窗外发呆。
连续三年天灾,让齐鲁大地一片荒芜破败,千村薜荔,万户萧疏。
几株榆树被剥了皮,耷头耷脑的,眼见得也活不久了。
听到有人提及自己,露西转头一看,见是袁凡,她笑了笑,又掉过头去。
等她再掉头,那排没皮的榆树已经远去了。
这位露西女士和袁凡都是上海出发的旅客,从沪宁铁路转到津浦铁路,两人都是同一车厢。
这不是巧合,因为头等车厢就这么一两节。
两人虽然没有多话,但两天下来,彼此也算熟了。
看了露西的脸色,袁凡心里咯噔一下,我去!
这位西洋大姨的脸色,比袁克轸的更差更险。
见他脸色不对,袁克轸饶有兴致地问,“怎么着,露西女士的面相也有牢狱之灾?”
袁凡“嘿嘿”干笑几声,来了个默认。
这露西大姨不但命宫十字交叉,眉尾上方迁移宫还有破损,这是主远行大凶。
而且,她山根的疾厄宫还青气上冲,一场突发恶疾是说来就来了。
“呵呵,东方的占星师?”一个西洋人端着杯咖啡凑了过来,满脸戏谑之色。
这人叫约瑟夫,一个大大的鹰钩鼻,将其它的四官都排挤到边远山区了。
约瑟夫慢慢搅动手上的调羹,“那么,袁,从我这张纯正的意大利脸上,你看出什么命运了,是不是也是那个什么……牢狱之灾?”
袁凡侧过头来,他对这厮没什么好感,整天把意大利仨字儿挂嘴上,生怕别人不知道。
说到底就是一卖面条的,这有什么可嘚瑟的?
“约瑟夫先生,从你这张纯正的意大利脸看来,确实没有牢狱之灾。”
约瑟夫喝了口咖啡,摇摇头刚想说话,又听袁凡慢悠悠地道,“不过,你可要留神了,你的面相是血光之灾!”
约瑟夫脸色一僵,这厮往来津浦铁路,从事贸易有些年头了,虽然不会说华语,但能够听个大概齐。
尤其能听得懂骂人的话。
袁克轸忍俊不禁,指着袁凡“噗哧”笑了出来,“哥们儿,就您这张嘴,要是去了天桥撂摊儿,但凡能活过一炷香,就算我输了!”
袁凡眼皮子一翻,小爷号称城隍庙诚实小郎君,从来不打诳语。
这货山根青筋横贯,印堂赤如胭脂,这妥妥的就是挨刀兵的死相,怪我咯?
只是这情况确实有点不对劲,从袁克轸到露西再到约瑟夫,瞧了仨,个个有毛病。
袁凡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暗自里偷瞄看了几位,脸色都不对,一个个的都是踩缝纫机的相。
这下他有些凌乱了,牢狱之灾还带团购的?
要知道,这个车厢可是头等睡车!
整列车只有两节的头等车厢!
这头等车厢的车票贵得吓死人,从金陵到京城,全程需要银元八十七元!
能坐得起头等车的人,就没个简单的。
就说眼前的这位袁克轸,看着大大咧咧的,见着叫花子都能哼上一段莲花落。
可看人家随身那保镖,坐在角落里,跟个石敢当似的,把嘴巴锯了不说,视线就没离开过东家。
这样的保镖,用两个字形容是“职业”,用一个字形容是“贵”。
用得起这样“贵”的保镖的角色,自己肯定不能便宜。
将这样的一车人,全部团购下狱?
袁凡摇了摇头,他自己都不信了。
他这二把刀相术是自学成才的,看来还是不到家啊!
再聊得几句,天色渐暮。
“进南,你帮我拾掇一下,我想睡了。”
说话的是袁克轸的媳妇儿周氏,那叫一个珠圆玉润,脖子上戴着一串溜圆的珍珠项链,富态的脸蛋比珍珠还圆,隆起的小腹比脸蛋还圆。
一听媳妇儿发话了,袁克轸应声而起,“好咧,老佛爷您就擎好吧,立马就得!”
一节头等睡车有六个独立的包厢,里头上下有四个床位。
袁克轸踩着羊毛毯过去,将天鹅绒窗帘打下来,又将黄铜煤油壁灯点燃,再收起可折叠的柚木小桌,最后弯腰将两张下铺收拾好。
这下铺在白天是真皮沙发,沙发下有床板,只要将床板抽出来,将沙发倒下,便是一张柔软的小床。
袁克轸麻溜地拾掇好床铺,伺候媳妇儿躺下,看着媳妇儿圆圆的肚子,突然回头问道,“了凡老弟,您看哥哥我这一次,是男是女?”
“你胡说个嘛?”周氏薄嗔着打了袁克轸一下,又有些紧张地摸了摸肚子,满含期待地看着袁凡。
“嘿,这可是给我出了个难题,进南兄您是喜男还是喜女?”
袁凡过去一使劲儿,“啪”的一声,将一张折叠式钢板床从壁板内打下来,他的床位就在袁克轸的上边。
袁克轸想了想,居然还挺认真,“还是闺女吧,我家男子太多,闹腾得很。”
“那就是闺女!”
袁凡哈哈一笑,将相书往床上一扔,再将自己也扔了上去,“嫂子右颧红润如脂,腹如覆箕,主弄瓦之喜,必定是女娃儿!”
“多谢多谢,等到了津门,哥哥请您喝酒!”
袁克轸乐呵呵地对上铺拱拱手,俯身贴着被子听了听动静,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安静得很,果然是闺女!”
这年月有宠妻狂魔不稀奇,要是这宠妻狂魔还是宠女狂魔,就是极品了。
袁凡咧嘴一乐,对袁克轸的好感又多了两分,他也摆正姿势,准备去跟周公会晤。
倒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拍拍脑门儿,睡觉之前,还有事儿没干。
“出来吧,大爷!”
袁凡默念一声,一枚铜钱晃晃悠悠的,在脑海里现形,懒洋洋地吊在那儿,跟个肿瘤似的。
那副气若游丝的神态,比葛大爷还葛大爷。
这就是袁凡一时手欠,从祖屋神龛上带走的那枚铜钱,就是它,将袁凡带到了这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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