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满阳别过头，躲开她的视线。
他捏着那包小熊软糖，手心都出了汗。
怀里这东西，像是被施了什么咒语，又烫又重。
他没办法把它推回去，那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他，好像他要是敢拒绝，就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
顾满阳最后还是泄了气，把头扭向另一边，躲开她的视线。
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狼狈。
他又倒出一颗，扔进嘴里。
徐芽看着他这个样子，紧绷的小脸终于放松了一点。
顾满阳吃完一颗，又倒了一颗。
他还是不看她，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徐芽见他这样，心里也跟着着急。
吃糖只能让心情好一点点，可解决不了问题。
他妈妈的工作要是没了，他还是要回村里去。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心里那个最大胆的想法说出来。
“我妈妈，”
她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我妈妈可以帮你妈妈。”
顾满阳嚼糖的动作停住了。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徐芽，眼神里带着点困惑。
“我妈妈很厉害的。”
徐芽见他有反应，赶紧补充，小手比划着，想增加说服力。
“她认识很多很多人，肯定有办法让你妈妈不被辞退。”
顾满阳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把头转回去，继续看着地面，从鼻子里哼出一句：“傻乎乎的。”
这个评价让徐芽有点急了。
“我没骗你！我妈妈真的帮得上忙的！”
她从坐着的地方挪了挪，离他更近了一些，“你别不信，她一定可以的！”
她的声音因为着急，都拔高了一点。
顾满阳终于又一次正眼看她。
夏天的风从楼梯的窗户吹进来，带着一股热浪，也吹起了她额前细碎的刘海。
她的眼睛黑亮黑亮的，里面全是焦急和认真，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他心里的那点笑意慢慢退了下去。
“为什么要帮？”
他问，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就算你妈妈真的那么厉害，她为什么要帮我们？我们又不认识。”
他顿了顿，又说：“再说了，就算真的要帮忙，我们家……也不一定会接受。”
这话说得有点伤人，也有点不讲道理，但他就是这么想的。
无缘无故接受别人的帮助，那算什么？像个乞丐一样。
徐芽被他问住了。
是啊，为什么呢？
她的小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楼梯间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只有窗外的蝉，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一声比一声响，吵得人心烦。
顾满阳看着她那副被问倒了的为难样子，心里那点因为被戳穿心事而升起的烦躁，不知不觉散去了一些。
他甚至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她也只是个小孩子，能懂什么呢。
他正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就听到徐芽低低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不想你离开。”
顾满阳愣住了。
徐芽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特别慢，也特别清楚。
“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办法了。”
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复杂的理由。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顾满阳没想过，会有人因为他要离开，而这么努力地想办法。
也不是没想过。
只是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她。
这个上课总盯着他后背发呆，一下课就跟前跟后，说话总是奇奇怪怪的后桌。
顾满阳的心，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握住了。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烫，比刚才被抓包的时候还要烫。
他想说点什么，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顾满阳感觉自己的眼眶有点发热。
他赶紧低下头，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把那点奇怪的酸涩感压了下去。
他看着自己怀里那半包小熊软糖，又看了看身边坐着的，比他矮了一大截的小女孩。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徐芽以为他又生气了。
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是，他把那包没吃完的软糖，小心地把袋口折好，放进了自己的校服口袋里。
“......上课了。”
“嗯。”
徐芽应了一声，乖乖地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回教室。
顾满阳感觉背后那道视线又黏了上来，不烫，也不扎人，就像是夏天里的一阵微风，拂过他的后颈，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他挺直了背，心里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烦躁。
他偷偷剥开一颗糖，含在嘴里，甜味再次弥漫开。
好像，回村里的事情，也不是那么难以启齿了。
下午的课格外漫长。
窗外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在催促着时间。
顾满阳时不时会走神，想起徐芽那双清澈的眼睛，想起她说的那句“因为你好看”，还有那句“我想让你开心”。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放学，食堂里人声鼎沸。
顾满阳匆匆扒拉了几口饭，又下意识地开始寻找藏身之处。
他觉得有点可笑，自己比她大却躲着她。
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这一次，他选了厕所后面的一排香樟树下。
这里比较偏僻，树荫浓密，是个打盹的好地方。
他刚找了个石凳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个熟悉的小身影就出现了。
徐芽背着她那个和她身形不太相称的书包，哒哒哒地跑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
顾满阳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甚至......还有点期待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徐芽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她的表情很认真。
顾满阳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尤其是想起她说不想让他离开的话，脸颊又不争气地热了起来。
这个感觉让他有点烦躁。
他干脆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她。
徐芽见他这样，以为他还在为妈妈的事情难过。
她想，要取得别人的信任，就要拿出诚意。
于是，她绕到顾满阳面前，蹲下身，很郑重地把自己的书包放在地上，拉开了拉链。
顾满阳忍不住用余光瞥了一眼。
然后，他愣住了。
书包里没有课本，没有练习册，满满当当的，全是橡皮擦。
各种颜色，各种形状，方的，圆的，卡通的，水果的……像个小型的橡皮博物馆。
“这些，都是给你的。”
徐芽抬起头，很认真地对他说。
“答谢你上次借我橡皮。”
顾满阳看着那满满一书包的橡皮，又看看徐芽那张严肃的小脸，心里五味杂陈。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无奈：“我用不上了。”
“用得上的！”
徐芽急了，小小的身子往前凑了凑。
“你怎么会用不上呢？你不能走！”
“我都答应……我都答应我妈妈了！”
这句话成功勾起了顾满阳的兴趣。
他转头看着她：“答应她什么了？”
“我答应她了！我要对你主动出击......不是不是，”
徐芽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开始语无伦次，“是我喜欢你......我妈妈是想让我主动出击......”
她急得直摆手，好像怎么说都不对。
顾满阳看着她慌乱的样子，莫名觉得有点好笑。
“你慢慢说。”
徐芽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因为我喜欢你！可我妈妈说，你这样的……是‘紧俏货’！”
她努力模仿着妈妈的语气。
“她说，要是我不主动出击，你就可能变成别人家的了！”
顾满阳：“……”
紧俏货？
他听过别人夸他长得好，也听过一些小姑娘偷偷议论他，可没有人，用这么一个......这么一个......充满了市井气息和买卖味道的词来形容他。
偏偏，从徐芽那张无比认真的小脸上，他又看不出一点点恶意。
她只是在复述，在解释，在为了留住他而拼命地想办法。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全是急切。
顾满阳看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尖在发烫，一股热气从脖子根一路烧到头顶。
徐芽完全没注意到他僵住的表情，继续焦急地解释：“我不想你变成别人家的！我妈妈肯定也不想！所以......所以我妈妈肯定也不想你离开！我也不想！”
她越说越顺，最后得出了一个让她自己都觉得无比正确的结论。
“所以，你可以让我妈妈帮你妈妈！”
顾满阳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你妈妈……”
他清了清嗓子。
“还挺……挺神奇的。”
这是他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一个最温和的评价。
“嗯！”
徐芽以为他是在夸奖，立刻用力点头，脸上露出一点小小的得意。
“我妈妈很厉害的！”
顾满阳看着她那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叹了口气，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落在那一书包崭新的橡皮上。
“还是算了吧。”
他说，声音很轻。
这不光是他一个人的事，还关系到他妈妈的尊严。平白无故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帮助，他妈妈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他自己也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不行！”
徐芽立刻反驳，声音又急又响。
“不能算了！”
她往前两步，离他更近了。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妈妈？”
她的小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
顾满阳没说话。
他确实不信。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怎么可能为了他，去插手人事变动。
这听起来就像是童话故事。
徐芽看出了他的不信任。
她急得小脸通红，嘴巴张了张，似乎在组织语言，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她觉得，说再多，都不如让他亲眼看看。
“你等着！”
她丢下这句话，转过身，把那个被她放在地上的书包又抱回了怀里。
顾满阳看着她的动作，有点疑惑。
难道她还要从书包里变出什么东西来证明她妈妈很厉害？
只见徐芽把书包正面那个大口袋的拉链拉开，露出了里面满满的橡皮。她没有停，小手在橡皮堆里摸索了一阵，找到了藏在最里面的，一个用拉链封起来的内袋。
那个内袋很隐蔽，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的手指有点笨拙，捏着那个小小的拉链头，费了点劲才拉开。
“刺啦——”
一声轻响。
然后，顾满阳的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
徐芽从那个小小的内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一块特别的橡皮，也不是什么能证明她妈妈身份的证件。
那是一沓钱。
一沓用牛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崭新的人民币。
最上面的那张，印着醒目的红色头像。
夏日的阳光透过香樟树叶的缝隙，化成细碎的光斑，跳跃在那一沓厚厚的红色上，晃得人眼睛发花。
顾满阳的呼吸停了一瞬。
他不是没见过钱，妈妈每个月发了工资，也会拿出来数一数，计划着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有要存起来的部分。
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现金，被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像掏一块手帕一样，随随便便地从书包里掏出来。
“你要是不信的话。”
徐芽把那沓钱举到他面前，很认真地说。
“可以来我家，她肯定会帮你的！”
顾满阳的视线，死死地黏在那沓钱上。
他快速地估算了一下。
那厚度，起码有两三万，甚至更多。
这笔钱，快赶上他妈妈辛辛苦苦工作一年的工资了。
而现在，它就这么被徐芽托在小小的手掌里，仿佛没什么重量。
“你……”
顾满阳的喉咙发紧。
“你哪里来这么多钱？”
“我妈妈给的。”
徐芽回答得理所当然。
顾满阳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一个正常的妈妈，会给一个孩子这么多钱，让她随便放在书包里，背着来上学？
“她给你这么多钱......干什么？”
他艰难地问。
徐芽看着他，表情忽然变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把钱往自己怀里收了收，声音也变小了。
“她说......”
小芽有点扭捏，
“是给我......追你用的。”
“......”
顾满阳彻底没声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一道天雷劈中了，外焦里嫩。
追......追他用的？
用几万块钱......来追他？
他顾满阳，就值几万块钱？
不是，重点好像也不是这个......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短短的几分钟内，被眼前这个小女孩和她那个“神奇”的妈妈，给反复敲碎，又胡乱地黏合起来。
“她说。”
徐芽见他没反应，又小声地补充，把她妈妈的话学得惟妙惟肖。
“‘紧俏货’就要下血本，不能小气。”
顾满阳：“……”
他不想说话了。
他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香樟树上的蝉还在不知死活地叫着，一声高过一声，吵得他脑仁疼。
他看着徐芽那张因为害羞而红扑扑的小脸，又看了看她怀里那沓厚得惊人的“追求资金”，心里五味杂陈。
有震惊，有荒谬，有哭笑不得，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被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的……奇异感觉。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徐芽会那么笃定，她妈妈一定会帮忙。
在她们母女俩的认知里，他顾满阳，似乎已经是一个……内定的家人了？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徐芽。”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你先把钱收起来。”
背着这么多钱在学校里乱晃，太危险了。
“哦。”
徐芽听话地把钱往内袋里塞。
因为塞得有点急，牛皮筋“啪”的一声断了。
红色的钞票像一群受惊的蝴蝶，哗啦一下散开，铺满了整个书包，和那些五颜六色的橡皮混在一起。
场面一度非常壮观。
顾满阳的眼角抽了抽。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伸出手：“给我。”
徐芽愣了一下，乖乖地把敞着口的书包递了过去。
顾满阳接过书包，把那些橡皮先一股脑地倒在旁边的石凳上，然后开始一张一张地捡那些散开的钞票。
他的动作很仔细，把每一张都抚平，然后重新叠好。
徐芽就蹲在他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阳光照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把那些崭新的钞票整理得整整齐齐。
徐芽觉得，他认真的样子，比坐在教室里的时候更好看。
顾满阳花了好一会儿，才把所有的钱都整理好。
把钱小心地放进那个内袋，再把拉链拉好。
然后，他把那一堆橡皮又重新装回书包。
做完这一切，他把书包递还给徐芽。
“以后别带这么多钱来学校。”
他叮嘱道。
“可是......”
徐芽还想说什么。
“听话。”
顾满阳打断了她，语气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
徐芽看着他，小嘴巴动了动，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嗯。”
顾满阳松了口气。
他靠在身后的石凳上，感觉自己比上了体育课还要累。
他觉得自己需要重新整理一下思路。
这个后桌，不仅奇怪，还很有钱。
她妈妈，不仅神奇，还很……豪爽。
而他，这个被定义为“紧俏货”的目标，现在正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
接受帮助，意味着要欠下一个巨大的人情，还要默认这种......这种奇怪的“追求”关系。
不接受，他就要和妈妈一起打包回村里，再也见不到这个奇怪的后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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