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莺莺那一跪，跪得极重。
“咚”的一声，仿佛砸在了何晓蔓的心尖上。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
江延川刚喝进嘴的一口酒，差点没直接喷出来。他瞪大眼睛看着崔莺莺，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何晓蔓也愣了半晌。
她看着崔莺莺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又因为卑微而显得局促不安的脸。
这还是那个曾经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只会在角落里默默流泪的可怜女人吗？
现在，她的眼睛里竟然有了光。
那是野心的火苗。
那是渴望改变命运的挣扎。
“莺莺，你快起来！”何晓蔓反应过来，赶紧伸手去扶她。
崔莺莺却执拗地跪着，膝盖死死抵着冷硬的地砖。
她仰着头，眼眶里包着一包泪，声音都在打颤：“姐，我听懂了。你刚才说的那个‘大比武’，我也想去。我不怕吃苦，我也不怕丢人。我……我以前也上过初中的。我就是想问问……我这样的，能行吗？”
她一边说，一边死死攥着衣角。
那副样子，卑微到了尘土里，却又透着股子破釜沉舟的狠劲。
何晓蔓心里一阵发酸。
她用力把崔莺莺拽了起来，顺手按在旁边的椅子上。
“能行！怎么不能行？”何晓蔓看着她，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转身，从书桌上拿出一份刚从招生办领回来的简章。
“莺莺，你看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何晓蔓指着简章上的条款，一字一句读给她听，“符合条件的工人、农民、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均可自愿报名！你离了婚，你是自由人，你也是靠双手吃饭的劳动者。只要你想考，没人能拦着你！”
崔莺莺听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摸着那张薄薄的纸，像是摸着这辈子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我……我怕我考不上。我丢下课本都这么多年了。我这脑子，哪能跟那些小年轻比啊……”
“考不上怕什么？”何晓蔓一把按住她的肩膀，语速飞快，“考不上，咱们继续回来开合作社。你还是崔主任。但如果你不去试这一次，你这辈子都不会甘心的，对不对？”
崔莺莺猛地抬起头，用力点头。
“对！我不甘心！我想活得更像个人！”
“好！”何晓蔓一拍桌子，“从明天起，你跟我一起复习。我有的资料，你都有。我不懂的，咱们一起琢磨。要是咱们俩都能考上京城的大学，那才叫真本事！”
坐在一旁的江延川，一直没吭声。
他看着这两个女人，看着她们眼里那股子疯魔般的劲儿，心里除了震撼，还是震撼。
这就是他媳妇带出来的兵啊。
一个曾经被家暴到想自杀的女人，现在竟然想考大学。
这世界，真的变了。
晚饭结束后，崔莺莺抱着何晓蔓塞给她的一大叠复习资料，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屋。
她走得很快。
那背影里，透着一股以前从未有过的精气神。
屋里。
何晓蔓刚收拾完碗筷，正准备去洗漱。
腰间突然一紧。
一双滚烫的大手，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带进了一个充满烟草味和阳光气息的胸膛。
江延川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用力蹭了蹭。
“媳妇……”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复杂的情绪。
何晓蔓停下动作，任由他抱着，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
“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刚才答应得太草率了？”
“不是。”江延川闷声闷气地说道，“俺就是觉得……俺媳妇太了不起了。”
他转过身，将何晓蔓转了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
那张一向冷峻的脸上，此刻写满了认真。
他看着何晓蔓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媳妇，你想上大学，对吧？”
何晓蔓看着他，没有丝毫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
“想。非常想。”
她看着窗外，眼神变得深邃。
“延川，你知道吗？这个机会，我们等了太久了。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不仅仅是一张文凭，这是一条通往新世界的路。我也想去看看，那个新世界到底长什么样。”
江延川沉默了。
他看着媳妇，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他虽然向往、却并不完全理解的智慧光芒。
他心里其实一直有个结。
一个关于“危机感”的结。
媳妇越优秀，他就越怕。
怕自己这双拿枪的手，抓不住这只想要飞向更高处的凤凰。
可现在，看着她眼里的渴望。
江延川觉得，自己要是再拦着她，那他就不配当个爷们。
“那……你要是考上了。咱们家这摊子生意咋办？”江延川试探着问了一句。
“我已经想好了。”何晓蔓拉着他坐到床边，声音清晰，“合作社那边，我已经培养出骨干了。莺莺如果考不上，她可以留下来。如果她也考上了，咱们就找人托管。股份咱们还占着，分红也照拿。郑经理那边，方子都在我脑子里，他离不开咱们。”
她看着江延川，眼神狡黠。
“怎么？怕我考走了，没人给你做红烧肉了？”
“俺怕个球！”江延川一瞪眼，霸气十足，“俺就是怕……怕你去了大城市，见了那些戴眼镜的大学生，就嫌弃俺这个大老粗了。”
何晓蔓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伸出手，揉了揉江延川那张紧绷的俊脸。
“江参谋长，你对自己就这么没信心？你可是全师最年轻的上校，是大名鼎鼎的‘兵王’。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能跟你比？”
江延川被她夸得老脸一红。
但他心里那股子闷气，还是没全散。
“那……要是考上了。安安和宁宁咋办？俺听说大学可远了，都在大地方。总不能把孩子丢给俺一个人吧？”
他一想到自己一个人带着俩娃，还得处理部队那些头疼的事，头都大了。
“带走啊！”何晓蔓理所当然地说道，“我考哪儿，就把孩子带到哪儿。你也说了，要申请调令的嘛。咱们一家人，什么时候都要在一起。”
她握住江延川的手，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请求。
“延川，这次考试时间紧。只剩一个多月了。我得拼命了。家里的事……可能真的要辛苦你了。”
江延川看着她。
看着她因为操劳而略显疲惫，却又异常坚定的双眼。
他突然觉得，自己刚才那些小肚鸡肠的担忧，简直是太丢人了。
他的媳妇，在为了改变命运而战。
他这个当老爷们的，怎么能往后缩？
“行！”江延川猛地站起身，大手一挥，气势如虹，“不就是复习吗？不就是上大学吗？俺全力支持！”
“从明天起。俺每天提前一小时起床。俺把早饭做好了再走。”
“晚上的训练。俺也少盯一会儿。俺回来带娃，辅导安安写大字。”
“你就给俺，在屋里闷头看书！除了拉屎撒尿，啥活儿都别干！”
他看着何晓蔓，眼神灼热，充满了占有欲，也充满了守护欲。
“媳妇。你给俺听好了。”
“你只管往前飞。天大的事，俺在后面给你顶着。”
“谁要是敢耽误你考大学。俺就第一个枪毙了他！”
一番“粗鲁”的宣言，却听得何晓蔓热泪盈眶。
这就是江延川。
这个男人的爱，从来不讲道理。
他只会用最硬核、最直白的方式，把自己所有的力量都奉献出来。
“好。”何晓蔓靠进他怀里，低声呢喃，“江参谋长，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别哭着喊着说太累了。”
“俺会累？”江延川嘿嘿一笑，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俺浑身都是劲儿，正愁没处使呢。”
“哎！江延川！你……你不是说让我安心复习吗？！”
“复习也得讲究劳逸结合嘛……”
……
接下来的日子。
何晓蔓家的小院，彻底变了样。
原本热闹的“火锅店”、“卤肉铺”，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安静的“考前突击班”。
何晓蔓和崔莺莺，这两个女人。
一个，是重生而来的现代灵魂，带着跨越时代的见识和扎实的基础。
一个，是觉醒了自我的传统女性，带着改变命运的渴望和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们每天，除了必要的吃饭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书堆里。
语文、数学、政治、史地……
这个时代的题目，对于何晓蔓来说，虽然有些生疏，但逻辑并不复杂。
她凭着记忆里那些模糊的考点，结合空间里弄出来的教材，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最让她惊喜的是，安安竟然也成了她的“小帮手”。
这孩子太聪明了。
他在旁边看着何晓蔓背单词、解方程，竟然能举一反三，甚至还能在何晓蔓算错的时候，冷不丁提醒一句。
“妈妈，这道题的答案，应该是三十二吧？”
何晓蔓瞪大眼睛，看着安安那张冷静的小脸。
“安安，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你刚才算的那个公式，好像代错了数。”安安指着草稿纸，语气笃定。
何晓蔓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是五岁的孩子啊。
这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小妖孽！
而江延川，也真的兑现了他的诺言。
他每天天还没亮，就钻进厨房。
一阵叮当乱响之后，虽然端出来的粥经常糊了，饼经常焦了，但他依旧乐此不疲。
他甚至还专门从炊事班，请教了怎么蒸馒头，怎么煮挂面。
每天晚上，他一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把宁宁抱走。
“宁宁，别打扰你妈看书。走，跟爸爸去训练场，看叔叔们打拳去！”
宁宁最高兴了。
他骑在江延川的脖子上，挥着小拳头，在操场上跑得飞快。
这一幕幕画面。
落在家属院其他人的眼里，简直就是惊天动地的大新闻。
“你们听说了吗？江参谋长现在每天回家洗衣服做饭呢！”
“可不是嘛！为何晓蔓考大学，他连脸都不要了！”
“哎哟，你们说这何晓蔓，到底是给江参谋长吃了什么迷魂药了？”
“迷魂药？那是人家有本事！我也想考大学，我家那位能给我做口热乎饭，我也去考！”
流言蜚语很多。
羡慕嫉妒也很多。
但在何晓蔓的小院里。
那些声音，都被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摩擦声，给彻底隔绝了。
她知道。
一场决定命运的暴风雨，正在积蓄力量。
而她，已经张开了双翼。
只等，那场风暴，送她上青天！
……
这天深夜。
灯光微弱。
何晓蔓正趴在桌上，做着最后一套数学模拟卷。
一张温热的湿毛巾，轻轻地，敷在了她的后颈上。
江延川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弯下腰，从身后抱着她，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温柔。
“媳妇。别太累了。”
何晓蔓放下笔，拉着他的手，仰头看着他。
“延川。你后悔吗？”
“后悔啥？”
“后悔支持我考大学。如果我考走了，咱们家，可能真的要变样了。”
江延川看着她，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把她横抱起来，放在了窗台上。
他抵着她的额头，一字一句地，沉声说道。
“媳妇。俺江延川这辈子，就活一个‘理’字。”
“你是俺的老婆。你想出息，俺挡着你，那叫没良心。”
“俺不后悔。”
“俺只怕。”
“怕什么？”何晓蔓轻声问。
“怕你飞得太高，俺够不着了。”江延川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少见的卑微，“所以……等考完了，你得给俺个准话。”
“什么准话？”
“无论你飞到哪儿。你心里，都得给俺，留个坑。那个坑，只能埋俺这杆枪。”
何晓蔓眼眶一热。
她伸出双臂，死死地搂住这个男人的脖子。
“江延川。你记住了。”
“不管我飞到哪儿。”
“我的心，永远都长在你这棵大树上。”
“除非你倒了。不然，我哪儿也飞不走。”
江延川没说话。
他只是，用一个近乎疯狂的吻，回应了她所有的承诺。
窗外。
秋风萧瑟。
月影稀疏。
但在这一刻。
他们的未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
“姐……”
隔壁屋。
崔莺莺看着手中的资料，又看了看月光下的自己。
她突然，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充满了野心的笑容。
“我一定要考上。”
“我要让那个打我的男人看看。”
“离了他。我崔莺莺，能活得比谁都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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