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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渠
兴庆宫的混乱被隔绝在身后高耸的宫墙之内，只余下模糊的喧嚣，如同闷雷滚过云端。李炎引着慕容嫣和她妹妹慕容芷，穿行在永嘉坊与胜业坊之间蛛网般狭窄的巷陌中。雪屑被寒风卷起，扑打在脸上，细微的刺痛感不断提醒着现实的严酷。
坊墙的阴影浓重如墨，吞噬了大半月光。仅有的光亮来自某些高门大户门檐下摇曳的灯笼，但那光也显得惶惶不安，映照出巷角蜷缩的、更早得到风声开始逃难的身影，以及被丢弃的箱笼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寂静，偶有孩童压抑的哭泣和成人低沉的呵斥从紧闭的门扉后渗出。
李炎步履很快，近乎无声。他没有走宽阔的街道，那里此刻必然充斥着争夺车马、相互践踏的人流。他选择的路径曲折而隐蔽，依靠的是多年在长安生活，于不经意间记下的、这些连接各坊、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僻静通道。
慕容嫣紧紧拉着妹妹的手，勉力跟上。她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胸口因疾走而剧烈起伏。她不时抬眼看向前方那个挺拔而沉默的背影。他没有回头确认她们是否跟上，也没有出言安慰，只是坚定不移地引领方向。这种沉默本身，像一块冰冷的铁，压在慕容嫣的心头。她不知道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年轻官员为何出手相助，更不知道前路何在。信任是一种奢侈，但在眼下，除了跟随这唯一的指引，她别无选择。一种巨大的、无依无靠的漂泊感攫住了她，比宫内的恐慌更加深沉。
慕容芷年纪更小，体力不支，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慕容嫣连忙用力扶住。
李炎听到动静，脚步顿住，转过身。黑暗中，他的面容模糊，只有眼神依旧清亮，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他没有询问，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们，似乎在评估她们的体力，以及是否会成为拖累。
“无妨，李员外，我们可以跟上。” 慕容嫣抢在他开口前说道，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却掩不住一丝喘息。
李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转身继续前行。他的沉默让慕容嫣感到一种屈辱，却又清醒地认识到，在这逃命的时刻，温情毫无价值，效率才是唯一准则。她用力抿了抿唇，将那种屈辱感压下，转化为更坚韧的意志。
穿过一条堆满废弃陶瓮的死胡同，尽头是一段低矮、长满枯苔的夯土墙，墙根处有一个被乱草半掩的洞口，黑黢黢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一股混合着淤泥和腐烂物的潮湿气味散发出来。
“由此出去，是永嘉坊东南角的荒僻处，靠近漕渠。” 李炎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跟紧。”
他率先俯身，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洞口狭窄，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袍袖和下摆。
慕容嫣看着那漆黑的洞口，犹豫了一瞬。钻过这污秽的狗洞，意味着与过去那个宫娥身份，与那层虚幻的体面，彻底告别。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腐味的空气，将裙裾提起，在腰间草草系紧，示意妹妹跟上，也俯身钻入。
黑暗，潮湿，逼仄。冰冷的泥浆透过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每一下爬行都异常艰难，粗糙的土石磨蹭着手掌和膝盖。慕容芷在她身后发出细微的呜咽。慕容嫣咬紧牙关，不去想此刻的狼狈，只是盯着前方那片更深的黑暗，以及李炎移动时传来的细微声响。
这段爬行不过数十步，却漫长得如同穿越整个黑夜。
当李炎率先从另一端钻出，并伸手将她们逐一拉出时，三人皆已衣衫狼藉，满身泥污。眼前是一片荒废的园圃，枯死的灌木在风雪中瑟瑟作响，远处漕渠黝黑的水面反射着零星的灯火。
李炎迅速扫视四周，确认安全。他看向同样狼狈不堪的慕容姐妹，她们的脸上沾着泥点，发髻散乱，在寒风中微微发抖。慕容嫣的眼神里，之前的惊慌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所取代。
“还能走吗？” 他问，语气依旧平淡。
慕容嫣点头。
“好。” 李炎不再多言，辨认了一下方向，继续前行。他的宅邸就在永嘉坊，距离此地不远。
然而，越靠近他的目的地，坊内的混乱迹象就越发明显。哭喊声、叫骂声、撞击声变得清晰。远处传来马蹄声，不是整齐的军列，而是杂乱无章的奔驰，伴随着嚣张的呼喝，那是率先开始失控的乱兵或者地痞。
在一处十字巷口，他们被迫停下脚步。前方，几户人家的大门被砸开，隐约可见人影在其中翻抢，家具被扔出街面，瓷器碎裂声不绝于耳。一个老人瘫坐在雪地里，抱着一个空了的木匣哀嚎，无人理会。
李炎隐在墙角阴影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认得那几户，都是些低品官员或者富商。秩序的崩坏从最脆弱处开始。他的宅邸虽然位置相对僻静，但也未必能幸免。
他必须尽快拿到东西，然后离开永嘉坊，寻找更安全的临时落脚点。等待御驾离城、城门彻底失控前的短暂窗口期，混出城去。这是唯一的生路。
内心的挣扎在此刻变得尖锐。宅邸里不仅有他积攒的金银细软，更有一些他私下收集的关陇、河东的地图、一些可能与父亲旧部取得联系的隐秘渠道记录。这些是他未来安身立命，甚至可能借此乱局谋求一丝机会的根本。回去，风险极大，可能正撞上抢掠的乱兵。不回去，失去这些，他在这乱世将如同无根之萍，生存几率渺茫。
慕容嫣站在他身后，能感受到他瞬间绷紧的背脊和骤然加深的呼吸。她不知道他在权衡什么，但能感觉到那沉默之下汹涌的暗流。她没有催促，只是将妹妹更好地护在身后，静静地等待着这个掌握着她们此刻命运的男人做出决定。
风雪似乎更紧了。
李炎闭上眼，脑海中快速闪过无数可能。最终，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近乎赌徒的狠厉取代。
“走。” 他低声道，声音沙哑，“跟我来，绕路。”
他选择了风险。不是因为身后的两个女子，而是为了那渺茫的、可能存在的未来。他带着她们，再次没入更深的巷道阴影之中，向着那片已知的危险，悄然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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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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