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树与柳明远正谈到蛮族内部结构利弊的关键处,帐外原本寻常的营地嘈杂声中,忽然掺进了一阵愈来愈响的喧闹。其中夹杂着孩童尖利的叫嚷、女子拔高的声线,还有围观者起哄般的嗡嗡议论,显然不是普通的玩闹。
两人对视一眼,停止了交谈。柳明远眉头微蹙:“外面似乎有些纷争。”
“出去看看。”周大树起身,他隐约听到了其木格带着焦急和怒意的声音。
掀帘出帐,午后阳光下,营地中央一片空地上果然围了不少人,多是半大孩子和年轻的妇人、少女,指指点点,将中间两人围在核心。其中一个正是其木格,她脸颊微红,一手紧紧攥着那枚宝蓝色的魔力旋转陀螺藏在身后,另一只手挡在身前,眼神戒备而气愤。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蛮族少女。
这少女与阿如汗那种清冷孤高的美不同,更显娇憨鲜丽。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用彩线绣满繁复缠枝花纹的茜红色锦缎皮袍,领口袖口镶着雪白的狐裘,一头乌黑长发梳成无数细辫,缀满了亮闪闪的小银片和绿松石珠子。她脸蛋圆润,皮肤是健康的蜜色,一双大眼睛此刻瞪得溜圆,正扬着下巴,用蛮语噼里啪啦地说着什么,语气极其骄横,还时不时伸手指向其木格藏在身后的手。
周围的小孩子们跟着起哄,几个年纪相仿的蛮族姑娘也站在红衣少女身后,虽未直接帮腔,但看向其木格的眼神也带着不以为然。
周大树快步走过去,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他听不懂那红衣少女在嚷什么,但看其木格样子也是很生气,便伸手将她轻轻拉到身侧,低声问:“怎么了?她是谁?吵什么?”
其木格见到周大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睛有点红了,声音带着委屈和怒意:“周先生!她要抢我这个陀螺!我说这是您给我的!可她就是不依不饶,说我一个侍女不配拿这么好的东西,还说……还说不管多少钱,多少牛羊,她都要定了!”
周大树赶紧安慰道:“是呀,怎么能抢呢,怎么也能花钱买啊。”
这话一出,其木格更委屈了:“我不要,我不卖!”
这时,柳明远也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那红衣少女,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和无奈,低声对周大树道:“周兄,这位是兀鲁思首领最小的妹妹,名叫萨仁图雅(意为月光),自幼被父兄娇宠惯了,性子是部落里出了名的……活泼直率。”他用了比较委婉的说法。
那萨仁图雅见周大树和柳明远过来,尤其是看到柳明远,声音稍微收敛了一点,但依旧昂着头,对着周大树用蛮语飞快地说了一串话,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其木格手中的陀螺,贪婪和渴望毫不掩饰。
其木格立刻激动地反驳回去,两人又叽里咕噜地吵了起来。周大树一个头两个大,完全插不上嘴。周围的孩童和少女们则更兴奋了,他们的注意力其实更多不在争吵本身,而在于其木格偶尔因为激动而稍微亮出来的手中之物——那即使在阳光下也流转着奇异光泽、造型从未见过的“玩具”。他们已经从萨仁图雅与其木格的争吵中,隐约得知这竟是那位南人贵客家中给孩童玩的物事!一个能转、发光的玩具?这简直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极限,比首领帐中最亮的宝石还要引人注目。
柳明远试图打圆场,用蛮语温和地对萨仁图雅说着什么,大概是劝解、讲道理。但萨仁图雅显然听不进去,小嘴撅得老高,时不时跺脚,蛮横的态度并未改变多少,反而因为柳明远的介入,更觉得自己有了倚仗似的。
喧闹声越来越大,终于引来了正主。
一阵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围观人群迅速安静并分开。兀鲁思首领带着两名亲卫,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脸色不太好看,显然已经听人禀报了这边的冲突。
“萨仁图雅!”兀鲁思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在胡闹什么?还不退下!”
萨仁图雅见到哥哥,气势顿时弱了三分,但依旧不甘心,指着其木格嚷道:“阿哈(哥哥)!我要那个!那个会发光的转轮!你让她卖给我!”
兀鲁思眉头紧锁,目光扫过其木格紧紧攥着的手,又看向周大树和柳明远,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先对周大树和柳明远抚胸致歉:“周先生,柳先生,实在抱歉。舍妹年幼无知,被宠坏了,惊扰了二位。” 他汉语流利,歉意表达得颇为得体。
其木格却忍不住,说道:“野狼部落的首领!我没说要卖!是她要抢我!还说不卖就是……就是不识抬举!”
兀鲁思被其木格当面顶撞,脸上有些挂不住,尤其是在贵客面前被一个灰鹰部的小侍女质疑。他脸色微沉,但终究理亏,且顾及周大树的面子,没有发作,只是狠狠瞪了萨仁图雅一眼,然后对周、柳二人道:“二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请移步我的金帐,我们正好有些正事可以商议。” 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试图化解眼前的尴尬。
萨仁图雅还想说什么,被兀鲁思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悻悻地被一名亲卫半劝半拉地带走了,走时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盯着其木格的手。
周大树看了一眼兀鲁思那明显想尽快结束闹剧的表情,又看看一脸不忿的其木格,心中了然。他对其木格温声道:“好了,没事了。我跟首领和柳先生去谈点事情。”
其木格抿了抿唇,看了一眼金碧辉煌的主帐方向,又看看周大树。她知道,那种地方,不是她一个侍女能随便进去的。虽然周大树说过她是“自己人”,但草原的规矩,尤其是野狼部这种等级依旧存在的地方,她心里清楚。
果然,当周大树和柳明远随着兀鲁思走向那顶最为高大、帐顶装饰着真正鎏金铜饰和华丽彩色织毯的主帐时,守在帐门口的两名披甲持矛的精悍卫士,目光如电地扫过跟在后面的其木格,虽然没有出声,但那股无形的阻隔之意非常明显。
其木格停下了脚步,望着周大树的背影。
周大树察觉到了,回头看见其木格站在几步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窘迫模样。他心中微叹,走回去几步,低声对其木格说:“乖,去玩你的吧。这里谈的事,你也听不懂,闷得慌。下次……”他顿了顿,想起少女对新鲜玩意儿的喜爱,承诺道,“下次我给你弄个更好玩、更有意思的,保准你没见过。”
其木格眼睛一亮,瞬间将不能进帐的失落和对萨仁图雅的怒气都抛到了脑后。“真的?比这个还会发光吗?能飞吗?”她忍不住追问,举了举手中的陀螺。
“保证比这个有意思。”周大树笑道,“去吧,注意安全。”
“嗯!”其木格用力点头,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宝贝似的捧着陀螺,转身轻快地跑开了,又把“监视”周大树动向的职责忘得一干二净。
周大树摇摇头,转身进了主帐。
兀鲁思这顶主帐,内部陈设确实比灰鹰部的“金顶大帐”奢华实用得多。地面铺着厚实鲜艳的西域织花地毯,四壁悬挂着精美的挂毯和兽皮,中间巨大的铜制火盆燃着无烟的银炭,温暖如春。矮几是上好的硬木打造,摆放着鎏金银壶和来自中原的细腻白瓷杯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皮革、油脂混合的气息,彰显着主人的权势与财富。
三人分宾主落座,自有仆人奉上热气腾腾的奶茶和精致的点心。然而,屁股还没坐热,甚至没来得及寒暄切入正题,就有一名心腹亲卫匆匆进帐,俯身在他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兀鲁思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掠过一丝烦躁和无奈。他摆摆手让亲卫退下,然后对周大树和柳明远勉强挤出个笑容,用汉语道:“两位,实在抱歉,家中有些琐事……舍妹那边又在闹腾,我去去便回。二位先用些茶点,稍待片刻。” 说罢,也不等二人回应,便起身急匆匆地出了帐篷。
周大树和柳明远对视一眼,都有些讶然。
柳明远解释了下,兀鲁思对他两个妹妹疼爱有加。
兀鲁思快步走向营地另一侧一顶装饰同样华美、规模稍小的帐篷,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乒乒乓乓”器物碎裂的声音,夹杂着少女尖利的哭骂和下人惊慌的劝解声。
他黑着脸掀帘进去,只见帐内一片狼藉。一个珍贵的白底蓝花瓷瓶碎在地上,几卷昂贵的江南绸缎被扯出来踩得满是脚印,矮几翻倒,杯盘狼藉。萨仁图雅正手里挥舞着一根缀着银饰的马鞭,对着一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奴抽打,嘴里不停地骂着:“没用的东西!连个玩具都要不来!我要告诉哥哥把你扔去喂狼!”
她的姐姐,那位明艳大方的琪琪格(花朵),正一脸焦急地试图拉住妹妹:“萨仁图雅!快住手!不过是个玩物,你何必如此?小心伤着自己!”
“我不管!我就要!那是我的!”萨仁图雅挣脱姐姐,一鞭子抽在帐篷柱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又踢飞了一个铜盆。
“萨仁图雅!”兀鲁思一声低喝,如同闷雷,在帐篷里炸开。
萨仁图雅动作一僵,回头看见兄长铁青的脸,嚣张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但委屈和执念更甚,“哇”一声哭了出来,丢下鞭子扑过来抓住兀鲁思的袍袖:“阿哈!我要那个!那个会自己转、会发光的宝贝!你去帮我买来好不好?不管花多少钱!要不……要不从我以后的嫁妆里扣也行!阿哈,求求你了!” 她哭得梨花带雨,全然没了刚才的跋扈,只剩下被宠坏的孩子对心爱玩具的执着。
兀鲁思看着满地狼藉,又看看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小妹,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父母早亡,当年老首领战死,部族一度分崩离析,是他这个长子忍辱负重,带着年幼的弟妹,靠着勇武、智慧和一股狠劲,一步步将野狼部从灭亡边缘拉回,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对他来说,这两个妹妹不仅仅是亲人,更是那段艰难岁月留下的、需要他全力呵护的珍宝。尤其是这个小妹萨仁图雅,出生时部族情况已好转,几乎是在他手心里捧着长大的,难免骄纵了些。
他正要训斥,一旁的琪琪格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歉然,但眼中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好奇和向往,轻声开口道:“兄长,萨仁图雅虽然胡闹,但……那南人客人的玩具,确实神奇无比,前所未见。连我也……”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从未见过那般精巧又会发光的东西。若……若真能换来,或许……我那份预备的嫁妆里,也可以拿出一部分贴补。就当是……给萨仁图雅,也给我自己,开开眼界。”
兀鲁思一愣,看向自己向来懂事稳重的大妹妹,没想到连她也对那玩具动了心。他这才意识到,那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玩物,其代表的精巧和未知,对草原上任何一个人,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和头疼。若只是萨仁图雅胡闹,他大可严厉镇压。但连琪琪格都流露出渴望,事情就变得微妙了。作为兄长,他希望能满足妹妹们的心愿,尤其是琪琪格,为了部族利益,她的婚姻很可能需要政治联姻,个人喜好往往要被牺牲。若能有个她真心喜爱的东西……
但作为首领,他更清醒地知道,部落的每一只牛羊马匹都来之不易,都要用在刀刃上——换取粮食过冬,换取铁器武装勇士,换取药材救治伤患,甚至换取情报和盟友的支持。为了一个“玩具”,动用宝贵的牛羊马匹甚至嫁妆储备?这简直荒唐!传出去,他兀鲁思岂不成了沉溺奇技淫巧、不顾部族生计的昏聩之主?
“胡闹!”兀鲁思终于压下心中的纷乱,沉声斥道,主要是对萨仁图雅,“那是客人之物,岂是你能强求的?砸坏东西,鞭打仆人,成何体统!禁足三日,好好反省!” 他又看了一眼琪琪格,语气稍缓,“琪琪格,你也不该纵容她。那东西再稀奇,也不过是玩物。我野狼部的未来,不在这些奇巧之物上。”
他命人收拾残局,安抚被打的侍女,又严厉叮嘱侍女看好萨仁图雅,这才带着满腹的烦闷和纠结,重新向自己的主帐走去。
回到金帐时,周大树和柳明远面前的奶茶已续过一道。兀鲁思努力调整表情,但眉宇间的郁色和那抹挥之不去的“欲言又止”,还是被周大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位刚才还挥斥方遒、谈论部落改革的草原雄主,此刻坐在主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银杯的边缘,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难以启齿,那神情,活像……嗯,活像便秘多日、憋得难受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求医的壮汉。
周大树心下暗觉有趣,与柳明远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看来,那“孩童玩具”引起的小小风波,远未平息,反而在这位首领心中,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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