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夜里，两人终是都没能下得山去。子凰到底年轻脸皮薄，若是再过几年也许就能面不改色的提脚走人，但眼下资历浅，心里到底存了几分道德羞耻感，对着这救命恩人，仿佛踢到了铁板，多少有些自暴自弃。言家教子本就随性，也没太过死板的规条框架，唯一的讲究也不过是那点子洁癖。现下撇了骄矜，尽是连洁癖也顾不得了，学着黎渊往地上一躺，破罐破摔的倒也有心情去看天了。
“这儿的天真不如我家乡的好看，在那么高的山上，看着还是雾蒙蒙的。不真切。”见子凰不走，黎渊手脚也不痛了，力气也有了，并排躺着还能胡说八道了。
子凰懒怠回话，打不得骂不得走不得，但实在没那个义务陪着聊天说话。
“不知哥哥可信天象?”黎渊也不大在意他理不理自己:“我知道你们中原人多信这个，譬如白虹贯日，荧惑守心。但凡有异，总是惶恐，说出一番什么天象异则乱世出之类的话来唬人。喜好墨守陈规，巴不得千年万年不破不变，信一些有的没的，对不知不解的事儿，也只是恐惧担忧。”
自相遇以来，黎渊不是撒娇就是耍无赖，此刻这番话说来，倒让子凰有些刮目相看。常言道，不知者不畏，越是不知越觉得自己无所不知。相反的，知道的越多，对未知的恐惧也会增多。奈何，人本脆弱，祸福都在旦夕间。穷于自保，只得卜卦问天。修仙求道也是由此而来。因为信命而惧命，才会想方设法的保命。
就像对黎族，初现世时不过也作寻常对待，慢慢接触起来，才发现这个族群的奇异，不修灵，但擅驱鸟兽，灵力有限，鸟兽虫鱼却是取之不竭。非我族人其心必诛的古语本就深入人心，这样的存在，若是一无所知或者全知全觉都不可惧，偏生一知半解，岂能不让人防备警戒?
黎渊本就聪慧，在子凰面前也没做过半分刻意遮掩，眼下看他如此瞧自己，心下坦然，不由莞尔“言哥哥应该猜到了吧，我是黎族的人。”
“嗯。”子凰心道，岂止是猜，你就差把字刻头上了，子凰心内有着隐隐的认同，但听着他说的不堪，也压不住性子的起了分辨之心:“你说中原人因为一知半解而恐惧，又把未知寄托在天象上，那么你们呢？”
“我们？”月色下，黎渊的眼睛盛满星河:“花就是花，草就是草，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遵常景，赏异象，月亮有圆缺，人亦从生死。知命惜命不惧命。”说着猛的忽然侧了身去看子凰“从前听过一首诗，文绉绉酸巴巴的但很对我胃口，具体怎么样的我记不真切了，只一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这番话说的极为酣畅潇洒，子凰一时竟接不得半句，只是看着他了然清澈，神采飞扬:“我不惧一知半解，有那时间忧患未知，不如自己去接触去了解。比方现在……”见着子凰在认真倾听，黎渊的眼神越来越亮:”山不就我，我就山。你不来认识我，我就自己过来，供你探询解惑。”
静谧，深沉的画风被最后一句带偏，子凰默然，再默然，终是憋不住，放声而笑，有意思太有意思了。这一日的憋屈瞬时烟消云散！山不就我我就山，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每一句都打在里子凰心尖上。生而为人本就难以揣度，好坏难不成是地域决定的？既一知半解就坦诚自己的匮乏，岂不比枉自下定论更有智慧？
见得子凰这样，黎渊更得意了，一声清哨，引来无数萤火虫，一闪一闪成群结队的，方才还静悄悄的山谷霎时热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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