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叶舜华的茶碗停在了唇前寸许，似笑非笑抬眼看着她。
“是啊，你已经不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了，你是王府的侧妃。可你文不成武不就，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你便不知害臊吗？妹妹，做人不能要一头没一头。”
嘲弄的眼神在镜花脸上停留许久，叶舜华才摆了摆手。
“鲁嬷嬷，劳您老人家亲自送她回去吧。”
鲁嬷嬷福了福身，道：“老奴谨遵王妃之命，必不负王妃之托，将侧妃好好教育成一个名门贵女的样子。”
一早晨挨了无数打，还被人奚落讽刺一通，镜花的怒气已临近巅峰。
瞪着叶舜华半晌，忽地唇角勾了勾，转身便欲走。
可鲁嬷嬷还盯着她呢，直到又挨了一戒尺，她才咬着牙谢恩退去。
鲁嬷嬷一走，清芷跟被抽了筋一样，整个人松了下去。
再三扒着殿门侦查过情况，才喜滋滋搬了个小凳到桌旁，主仆二人继续用膳。
没鲁嬷嬷盯着，叶舜华也是原形毕露，与清芷风卷残云，不消两刻桌上六道菜全数祭了五脏庙。
下人收拾走东西后，清芷拍着圆滚滚的肚皮，坐在了贵妃榻旁地上。
“王妃，您为何突然刁难起她了？您本也不是这般的性子啊。”
叶舜华坐在榻上用书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瓜。
“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性子？”
清芷努力想了想。
“嗯……宽宏大量、平易近人……总之没什么架子。”
清芷吐了吐舌头，方才差点把“杀伐果断”、“刁蛮任性”、“暴躁易怒”这些词秃噜出来。
叶舜华笑了笑，权当没看透她这点小心思，翻开书。
“那是对于看得过眼的人来说，若是看不过眼的人，无论那人做什么都会是错的，何况我还真就是故意找茬。”
清芷仰头看她。
“那您就不怕她作妖？把府里闹个天翻地覆？”
叶舜华用指腹抚着书中“怒而挠之”四个字，眸色深了两分。
“你个丫头又忘了，我不怕她作，就怕她不作……鲁嬷嬷教她这些时日，你找两个身手好、心思细的人跟在鲁嬷嬷身边。她老人家是母后的人，万不能让她出事。”
这人若是不作，才白白浪费了她一番心思。
清芷答“是”，攀着榻沿爬起来，刚要出去却看夜昙在门前转磨，似要进又似不要进的。
看见她，清芷心情有些复杂，既提防又羞愧。
“夜昙姐姐，你……有事要见王妃吗？”
夜昙立刻红了脸，两手抬起摆了摆，又觉不合规矩放了下去。
“不、不，那个……我的伤不重，用了两日药已经好多了，闲着没事做总归是不好，所以跟刘嬷嬷说了说，刘嬷嬷就让我做传话丫鬟试一试。”
清芷盯着她点点头。
“嗯，然后呢？姐姐是有什么话要传吗？”
夜昙下意识站了个笔直。
“是，外头有人递了帖子来，要拜见王妃。”
清芷瞧着她生疏笨拙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姐姐，不用这么紧张，咱们王妃不吃人，所以……帖子呢？”
夜昙“哦”了一声，脸却是更红了，两手把帖子递了过去。
清芷接过翻看一眼，笑道：“这是方夫人的帖子，下次你见了方家的帖子直接请人去月下阁就好。”
夜昙答了声“是”，快步去传话等着接人了。
清芷望着她轻快的步伐心头也是一松。
多好的女子，的确不该用“非我族类”这样片面刻板的话一棒子打死。
“清芷，是夜昙吗？”
殿内传来叶舜华的声音，打断了清芷的感慨。
回到殿内把方夫人来拜访说了一下，叶舜华干脆合上书前往月下阁。
路上突然道：“这段日子就让夜昙保护鲁嬷嬷吧，她的身手比府里的护卫可好得多，我放心些。”
而且跟着鲁嬷嬷可以更快学规矩。
这回清芷没犹豫，送叶舜华到月下阁之后便去找夜昙了。
不多时方夫人进门，见礼之后两厢落座。
“妾身此番前来，是揣摩着手头有些东西大约王妃感兴趣。”
方夫人笑吟吟递上叠得方方正正几张纸，叶舜华接过，拿在手上展开，只一眼，眉梢便微微动了动，又折成了原样。
“方夫人怎知我对此人感兴趣？”
方夫人捏着帕子道：“王妃贵人多忘事，犬子毓流在国子监任学正，孙子晔也算是犬子的学生。”
“孙子晔是孙信廉之子，孙信廉在京中除襄王府之外没有别的门路，但其子却由当朝阁老推荐入学，王爷与王妃又是阁老高足。”
“以王爷的性子，不会过问这等小事，是以妾身斗胆推测，此事该是王妃的授意才是。”
方夫人明理睿智，叶舜华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当即大方笑了笑。
“夫人真是敏锐，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方夫人要的就是她这句话，她能承情无异于是方玉君的一颗保命丸。
这些日子的奔走、损失的那些人手，就算是很值了。
想起那被惯坏了既没章法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方夫人心里实在羞愧。
“王妃这话妾身实在惶恐，王爷和您对方家有数次大恩，妾身为襄王府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
人与人之间，没什么是应该的，尤其是施恩和报恩的双方。
若施恩一方是以日后求报答为目的，一开始帮人动机便不够纯粹，最终不过是施恩图报，是另一种要挟而已。
而若报恩一方始终将对方的恩情死死压在心上，久而久之便可能演变成巨大的压力，数着次数将恩情还完，如还债一般，如此报恩之后双方的交情也会大打折扣，甚至不复存在。
所以叶舜华从不将对谁有恩的事放在心上，更不会挂在嘴边，也不喜欢别人总是将领了她的恩情看得过重。
她要的是两方都心甘情愿，打心底里愿意给彼此帮忙。
奈何这世上事大多污浊，讲的更多为人情世故，她不喜欢也无可奈何。
“一码归一码，方夫人，此番多谢你，待王爷手头这件案子了结之后，令公子方毓厚也是时候挪一挪位置了。”
方夫人眉开眼笑，立刻要行礼道谢，叶舜华垂着眸子，在她还未开口时便抬了手。
“不必言谢，方夫人，方毓厚是大理寺官员，如此大案告破，升迁是他应得的。”
方夫人讪讪笑着，到底还是道了声谢，又旁敲侧击问了问女儿的情况，吃了一盏茶便走了。
身旁无人时，叶舜华才坐在了桌前，打开那几页纸。
上头详细记载着前次大皇子修书被构陷时，那名拉着老娘和妻室服毒自尽的国子监学正，田丹心的一应信息。
一一默记下，将那几页纸化为灰烬，叶舜华靠在椅子上接连长叹了好几口气。
这些信息联系起来，让她有些后怕，也有些庆幸。
或许这就是老天对于她那几分不忍的回报吧。
田丹心该是清鸢的人，而自重生之后种种迹象表明，清鸢，也远不止她想象中那般简单。
原本她以为的清鸢，在她脑子里不过是个稍大的盒子，现下，若一切真如她所想，那方写有“清鸢”二字的盒子，便已变成了一方巨大的匣子，里面层层叠叠分了许多格，每一格都是一分力量。
若她未曾心软，对清鸢直接下了杀手，那些背后藏着的力量必会瞬间爆炸，每个火星都如疯狗一般，见人就咬。
那么如今的国家、朝廷，怕是已经尸横遍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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