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宫司，朝鹤信仰体系的最高领袖。
上杉沐晴又说当代大宫司行走尘世，已经超过三百年，苏牧本能地以为对方会是一位古板严肃的老古董，自动带入灭绝师太的形象。
听到这句对老师的调侃后，先前脑补出的形象直接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温柔、善良又带着风趣的邻家长辈形象。
不由地让人顿时心生好感。
谦逊有礼的上位者最能拉近与他人的距离。夏沫也完全没有想到，三百多岁的狐仙宫司居然会如此平和近人。
从上杉沐晴、橘桜雪和那位小白狐仙来看，似乎这并不是逢场作戏，而是这位大人物的性格本就十分平和。
不过……
这份调侃的语气是不是过于亲昵了？
夏沫露出笑容，在她的印象里千叶教授的自传书中，几乎没有提到这位狐仙大宫司，其中的差别显然很能说明一些特别的问题。
当然她并不是怀疑两人之间，存在某些不能明说的“关系”。
苏牧或许不了解，但夏沫却十分清楚。
宫司表面看上去光鲜亮丽，地位无比尊崇，但却也有属于自己的苦楚。
朝鹤的信仰体系中，狐仙一族属于三御贵神的眷属，神社教义中更是指出：三位宫司是三御贵神在尘世的“妻子”。
因此，每一任宫司终生无法嫁人，必须时刻保持自身的洁净，否则视为对神明与皇室的亵渎。
宫司没有退休这一说法，只会老死或者是……
自杀！
想到这夏沫的目光，不由地看向大宫司身上的白色小狐仙，看上去这位小狐狸接任少宫司的位置并没有多久。
否则也不至于连最基本的神乐舞都不会。
狐仙的寿命通常都很长，朝鹤近些年也没有发生严重的暴乱，因此不难得出一条结论，上一代少宫司很有可能同样选择了自杀！
狐族原本就比普通人类更加渴望爱情，就算加上一个“仙”字，也更改不了镌刻在基因中的天性。
那位少宫司大概同样无法忍受这样痛苦吧。
夏沫不由地看向大宫司，眼中满是好奇，她无法想象这三百年对方是如何度过的。
“呵呵呵……”
“你大概就是夏沫了吧。”大宫司注意到观察的目光，转身看向源头说，“听说你爷爷云游回来了，前段时间还去了学院，他最近可还好？”
夏沫露出诧异地目光，显然是没有想到，这位狐仙居然会认识自己爷爷。
“爷爷一切安好。”她回答说。
“不用这么惊讶，你爷爷以前在继血种的名气并不低，他年轻时可是个暴脾气的人。”大宫司解答着困惑说，“我们曾经在战场上见过。”
战场，自然就是“和宁战场” 。
难道爷爷和这位大宫司大人在战场上打过架？
朝鹤神社的最高领袖上战场？
这有可能吗？
不好说……
夏沫满肚子疑问，但却不好问出口。
“过来坐吧。”
大宫司牵着橘桜雪和少宫司，向着庭舍走去。
刚才夏沫审视、好奇的目光，她完全读懂了背后的含义，知道这个女孩有着这样的心思。
上一代少宫司弥留之际，曾向她谏言：既然三宫司可以少一位，为什么不干脆再少一位？废除少宫司的位置，只保留大宫司职位。
如此这般，每一代狐仙只需一人承担这种漫长无边的苦楚，同时依旧保有狐仙一族超然的地位与权力。
对此，300余岁的大宫司，执掌宫司之位长达200余年的她，“铁石心肠”地予以坚定的驳斥，并下令任何狐族不得再讨论这件事。
上代少宫司在无法理解的怨恨中魂归黄泉。
大宫司看着她的尸体，心中怅然无奈。历经三百余岁的她十分清楚，人类的誓言在他们短暂的寿命前，显得有多么的脆弱不堪。
等立下誓言的人去世后，他们的子孙用不了多久就会选择性遗忘，并将手中的屠刀朝向缔约的盟友。
狐仙宫司的权柄建立在无数牺牲先辈的血上，神社就是确保狐仙一族万年的基石。
大宫司决不允许有任何人，妄图摧毁基石，将狐仙一族再次带向战争。
百鬼夜行的时代早已过去，那是流传在800年前平安时代，属于妖怪们的“美丽传说”。
现在的朝鹤是人类的朝鹤，现在的世界是人类的世界。
神社，是狐仙一族最后遗留的乐土。
一旦失去三御贵神大社宫司职位的权柄，等待狐仙一族的将会是灭顶之灾。宫司职位每少一个，这份权柄便少一分支撑。
如果，只是说如果。
废除狐仙少宫司的职位，取而代之的是纯血人族少宫司，那时又该当如何？
大宫司清楚背后的手段。
狐仙一族目前只剩两支血脉，代表「天照大御神」的红狐，以及代表「月读大御神」的白狐。
传说，上古时代曾经还有一支代表「素戋鸣尊」的蓝狐血脉，她们是大海的精灵，全身毛皮呈现出淡蓝色，十分美丽异常罕见。
最后蓝狐血脉消散在历史尘埃中，典籍说，最后一位蓝狐宫司死于「素戋鸣尊」征伐的路上。
大宫司并不相信。
小时候她听族中长辈谈论起此事，说，是因为「素戋鸣尊」的失踪，蓝狐一脉失去侍奉的主人，同时失去可以庇护她们的人类王者「素戋鸣尊命」，这才彻底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对于这种说法，大宫司不置可否。
蓝狐一族就像是从夜空中划过的美丽流星，绚烂、夺目却格外短暂，她们的生命犹如昙花般，只拥有须臾的刹那绽放，随后便永远地凋零在璀璨的漫天星河下。
大宫司每每想起这支消散的血脉，心中便多了一分领悟，带领狐仙一族活下去的愿望便更加坚定，但和平总归是短暂的，混乱才是永恒的。
眼下的朝鹤，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错乱的势力粉墨登场，那些叫不上名字的继血种组织，犹如小丑般在地下世界长袖善舞。
“大家随意些，就当这里是自己家。”
几人走进庭舍的茶室，大宫司温柔地笑着说。
纤纤玉手取出茶器，亲自为远方到来的客人泡茶。
看着面前朝气蓬勃的青涩少年，她的思绪回到一百多年前的那段岁月，那是整个朝鹤继血种近代史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一位从天朝上国东渡而来的白衣剑客，凭借手中的剑，敲断了朝鹤所有剑道大家们的脊梁，哪怕是拥有「月读命」的三贵子之一，也败在他的剑下。
身负「天照大神命」的天上皇，坐在自己的御座上惴惴不安，唯恐那位白衣剑客向他发起挑战。
白衣剑客在拜访伏见三御贵神大社后，说了一声无趣，便离开了朝鹤，往北境去寻找新的对手。
但拜访三御贵神大社这一段，千叶风回并没有写在他的回忆录中。
或许是忘了，又或许并不重要……
大宫司沏好茶，第一杯便递给苏牧。
“多谢大宫司大人。”
看着小师妹那副亲昵的模样，苏牧心中顿时明白，眼前漂亮的狐仙姐姐是可以团结的对象。
这样一位在朝鹤拥有尊崇地位的“大祭司”的支持，对自己来说十分重要，神社天然站在万法皇的对立面。
苏牧喝着清茶，在心中给有尾巴的狐仙姐姐，打上一个大大的好人标签。
馥郁的茶香充盈鼻腔，苦涩的茶味后，甘甜的清流回溯舌尖。
这“大约、的确”是好茶。
他原本还以为大宫司招待客人的茶，会和幕府贵族的源宗义一样是抹茶，结果却是干炒的茶叶。
“不客气。”
大宫司回了一句，给其余人奉上清茶。
所有人都捧着茶杯品着清茶，唯独那只白色小狐女例外，乌溜溜地大眼睛转啊转，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众人饮茶的片刻，苏牧与她的目光对上，从那双灵动的双眸中读出了她的烦恼，这位少宫司大人显然并不喜欢这种苦不拉几的饮料。
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苦不拉几的！还不如奶茶呢！甜甜的，好喝！
大宫司亲自教导的茶道课上，她不止一次这样反驳过。
大宫司对此并无训诫，谁能指望一位不到五十岁的小狐女，喜欢上喝茶呢？
狐仙五十岁，不过相当于人类十三四岁，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
一颗奶糖，是对她们最好的奖励。
当然这位白狐少宫司大人，最喜欢的还是可乐，让人感到快乐与幸福的可乐，至于是可口可乐还是百事可乐，并不要紧。
反正她喝不出来区别。
大宫司捧着茶杯，笑着说：“第一眼看到你时，我还以为是你老师要求你来的。”
老师不曾和我提起过您啊。
苏牧的目光有些心虚地躲闪而过，不过这种大实话他也是知道不能乱说的，万一被千老师知道，后果难以想象。
苏牧想了想，违心地说：“我这次来朝鹤，是因为学院委派了任务，并不是老师的要求。”
夏沫在一旁听得十分满意，终于不是开口就说伤人的大实话了。
满意归满意，如果心上人能在说谎时，眼神保持镇定，不随意躲闪飘忽，那就更好了！
这样会显得极其心虚与不自信。
在大宫司这样的“老狐狸”面前，一眼便能看出异常。
这一点看起来还是得加强加强，不然以后可能会吃大亏，该客套的时候还是需要客套的。
苏牧的不善说谎不仅夏沫注意到了，同样未能逃过大宫司的观察。
她的脸上始终是那副风轻云淡的笑容，有种“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1的自在。
“是不是他从未和你提起过我？”
大宫司喝着茶，轻声询问。
言语中听不出来一丝埋怨，仿佛是在陈述一种客观存在的事实。
被发现了吗？
苏牧有些尴尬地挠挠头，他的思想还停留在“说谎是不对的”良好教育中，偶尔说次谎还被发现了，不免有些尴尬。
“看样子是了，我对他来说，不过是个过客罢了。”
大宫司放下茶杯。
……
……
1：摘自许仲琳的《封神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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