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万森发生的一切,德内尔一无所知,在1916年6月24日上午十点,也就是薇尔莉特刚刚成为薇尔莉特的时刻,德内尔正按响了李凡特少校生前居所的门铃,这也是他此行的最后一站。
德内尔之所以将老营长李凡特放在最后,是因为他清楚李凡特的家境十分阔绰,单单从他家距离协和广场仅有不到两个街区的距离就能看得出来。要是在1793年1月,李凡特只需要爬上自家楼顶,就能目视路易十六脑袋搬家。这样一户人家不可能缺那点抚恤金。
除此之外,德内尔也有一些私心,在他此次慰问的所有烈属中,他只与李凡特少校相熟。如果这位老上级的家人悲痛难抑、嚎啕捶地,他也必定极难过,但如果他们如例行公事一般哭几声丧,实则完全不在意少校的阵亡,那他要更难过了……
或许主人并不在家,门铃响了半天,他却听不到屋里有任何动静。
遇到这种情况,德内尔的内心反倒生出几分轻松之感。
起初他还以为忙于慰问烈属总好过闲着胡思乱想,但实际行动起来他才发现,干这项工作绝不是散点家财就完事的。他这样一个至少自诩还算善良的人,很难在战友的父母妻儿痛哭失声时完全置身事外。于是最后他也很难分别究竟是和烈属们同悲,还是自己忍受战场后遗症哪个更折磨了。
奔波了些日子后,他感觉自己的肺病恶化得相当明显。但既然做出了选择,自然就应当坚持到底,他抬起酸胀的手臂,再度摁响了李凡特家的门铃。
仍是无人回应。
德内尔顿时放松下来,他已然十分疲惫,便依靠着栏杆坐在楼梯上,掏出提前准备好的钢笔和便签,准备给李凡特的家人留下张字条。只是他刚写一半,就发现一个身着黑色长裙,怀抱婴儿的秀丽女士出现在了楼道中。
“您需要帮助吗,中尉先生?”没等德内尔反应过来,那女士竟然主动和他打招呼,“恕我冒昧,您的气色看上去不容恭维。”
“我确实有些疲惫。”德内尔回答道,“但都是些小问题。”
“既然疲惫,那就不要坐在水泥地上了,到我家暂且休息一下吧,先生,我给您倒杯水。”那女子说完,便在德内尔惊讶的眼神中,掏出钥匙打开了李凡特家的门。
“您就是克吕尔夫人?”
“我是,您要找我吗?”
德内尔立刻起身,稍微整理一番制服下摆后,正色对克吕尔夫人说道:“是的,夫人,我是原第114团团属炮兵连连长,是李凡特少校的部下,很遗憾,我必须告诉您……”
“他已经殉国了。”克吕尔夫人平静的语气中带着悲伤,“是吗?”
“看来您知道了?”
“三月份的时候前线就给我寄来了他的老战友弗拉蒙特的信,信中说我的丈夫已经为国捐躯,不然我为什么要穿黑色的丧服呢?那信上面满是血迹,据说是从那位可怜人的尸体上找出来的,愿他安息。”
“哦……”德内尔先是了然,后又惊讶起来,“但我看国防部那里少校登记的还是失踪状态啊?”
“我还有工作要忙,所以只和亲戚操办了葬礼,还没顾得上申请抚恤。”克吕尔夫人说着,便侧身邀请德内尔进门,德内尔微微点头,有些好奇李凡特的妻子到底在忙些什么。
厚实的地毯、考究的灯饰、精美的橱柜,李凡特的家境确实不凡,看起来似乎要比德内尔更加豪华。
“您来得正是时候,很快我就要和罗贝尔一起搬走了。”李凡特夫人为德内尔接了一杯白开水,“这房子其实属于亡夫的哥哥贝蒂埃。”
“他要把你们赶出去?!”
“您误会了,先生,贝蒂埃先生另给我们找了个小一些的住处,他准备把这里租出去,租金则用来补贴我们的生活。毕竟在……之后,我们的生活确实变得略拮据了些。”
德内尔顿时明白了过来,就要掏腰包取钱:“原来如此,我现在手头还算宽裕,先给您留一些,如果未来有……”
“不不不不,您又误会了。”克吕尔夫人哭笑不得地解释道,“我们只是一时不那么宽裕了而已,李凡特还是给我们留下了很多可以吃利息的钱,而我又学过医学,随时都能挣。手头拮据单纯是因为我现在完全做志愿工作,没有收入的。”
“您志愿为伤员服务吗?”德内尔恭敬地问道。
“我有幸和居里夫人一起工作,您知道x光吧?”
“我记得那是一种射线。”
“没错。”提到自己的工作,夫人略微振奋了精神,“它可以穿过皮肉,却不能穿透骨骼和金属,所以可以用它来为伤员探查伤情。您肯定知道,抢救伤员、特别是那些失血严重的伤员必须争分夺秒,往往没时间等麻药完全起效,所以用镊子探取弹片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如果在动刀之前花几分钟弄清楚弹片的位置,可以极大减轻伤员所受的折磨。”
克吕尔夫人的话令德内尔感到一丝惭愧,因为他在前线最多也就是帮伤员止血,也不曾有机会特意去探望伤员,对他们所受的痛苦实在知之甚少:“那真是……一件大好事啊。”
“我看得出来,中尉,你的情况是真的不好,去过医院吗?”克吕尔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怀抱中的孩子,她迅速从沙发上捡来几个靠枕,硬把德内尔按在长沙发上半靠着,“有没有查到是什么问题?”
克吕尔夫人那不容分说的护士长气质令德内尔略显局促,只能小心作答:“我正是从医院出来的,他们说我有些肺气肿,不过并不严重。”
“也是因为毒气吗?”
“是。”
“那确实不算严重了,只要好好休养,将来又能变成一个活蹦乱跳的青年。”克吕尔夫人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你的假期到什么时候?”
“后天。”
“什么?”克吕尔夫人顿时一惊,“怎么这么匆忙?”
“其实一个星期前我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最近感觉又有恶化,不过没事,我在部队里仍然可以休养,据我所知,我在的那个团应该暂不会开赴前线。”
“你这些天干什么了?”
德内尔略一思索,还是将他这些天的安排都告诉了面前这位可敬的女士。
克吕尔夫人半是敬重半是埋怨地说道:“哎呀,您去做这些事情干什么?哀悼忧伤对人的身体损害最大了,你爱你的战友,这是好事,但怎么可以不爱自己呢?你这个样子,家人怎么能不心疼啊。”
这句话甫一出口,她便敏感地察觉到了德内尔的失落,于是她立刻换了个话题:“抱歉,先生,我真是失礼,竟然还没问您的名字。”
“我叫让·戴泽南,夫人。”
听到名字后,克吕尔夫人才恍然大悟:“哦!您就是李凡特信中提到的那个青年军官啊,果然气质不凡。只是不巧,我家表妹在他给我写信之前已经和人恋爱了。”
德内尔顿时大窘:“我……我不是为那个来的。”
克吕尔夫人闻言大笑,重新抱起了已经开始闹腾的儿子:“我和你开玩笑呢,让——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
“荣幸之至,夫人。”
“你也别这么客气了,你是李凡特生死与共的战友,我也当你是我弟弟,你也干脆叫我的名字艾莉丝,以后咱们就做一家人,好吗?”
德内尔努力克制住流泪的欲望,微弱而坚决地点了点头:
“好。”
“啊啊啊啊!”一旁的婴儿也应和地发出大叫。
“啊,看来我们的小罗贝尔也高兴自己有了个新叔叔~”克吕尔夫人赶忙将手伸到婴儿的腋下,把他抱到了德内尔的面前,“快,叫叔叔!”
“妈妈!”
从没接触过孩子的德内尔手忙脚乱地挥手:“不,不,罗贝尔,我可不是你妈妈。”
“妈妈!妈妈!啊啊啊啊啊!”
克吕尔夫人再度哈哈大笑:“这孩子现在只会说妈妈,此外就只会啊啊大叫了。”
婴幼儿如同风月最纤弱的柳叶,如同芽月最娇嫩的花苞,一举一动都惹人开怀。罗贝尔的突然打岔,驱散了本来已有些沉重的氛围,德内尔也得以收拾思绪,询问克吕尔夫人:“其实之前我给您写过信的,大概是在三月份,您收到了吗?”
“没有。”
“那恐怕也没收到随信寄去的怀表。”
“是李凡特那块吗?”
“是的,大概那封信、怀表,甚至包括信使,都……消失了吧。”
“那些都不重要了,你能四肢齐全地从战场下来就已经足够幸运了,你吃过晚饭了吗?我给你做点。”
德内尔客气地回绝邀请,但耐不住克吕尔夫人的一再邀请,何况他内心也十分渴望感受家庭的温暖,所以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
他先下楼同司机卢比克先生结清了账目,回来便在克吕尔夫人忙活的时候帮忙照看罗贝尔,同时和夫人闲聊着一些趣事。
“看着这房子,很奢华吧?其实李凡特自己没什么钱的。当年他爸想让他去做律师,结果他非要去高师读文学,毕业后写了几部短篇小说,但都不受欢迎,最后也只好重新读军校去了。”
德内尔一边逗着罗贝尔,一边问道:“那艾莉丝,你又怎么和少校认识的?”
“我与他在假期时偶然邂逅,我几乎一下子就被这个和粗鲁完全不沾边的军人迷住了,当然,我也是直到后来才知道,他根本不是我想的那种文质彬彬的军官,而是个披着军装的文人。对了,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怎么知道的?”
“他把他写的小说给我看了,我的天呐,我一个女人家都觉得那主角也太多愁善感了!难怪没人看得下去!”
德内尔立刻笑了,当晚他也几乎一直都在笑着。克吕尔夫人——现在该改口叫艾莉丝——清洁餐桌的时候,他就唱儿歌逗弄罗贝尔;他去洗碗的时候,艾莉丝就再给罗贝尔弄点辅食。不知不觉间,时间就到了九点多,罗贝尔昏昏欲睡,德内尔也决定告辞。
“这么晚了,你干脆住在这儿吧,明早再回医院。”艾莉丝再度邀请道,“这里有房间,也有洗漱用品,总归比医院那铁板床舒服。”
但这次,德内尔坚定地拒绝了,现在艾莉丝毕竟还在丧期,他不想损害她的名誉。
艾莉丝也果然只是客气一下,并没有继续邀请,而是抱着罗贝尔将德内尔送出了家门:“等我们搬家到新地址,就写信告诉你,到时候你也常写信啊,姐姐我帮你物色个好老婆。”
德内尔笑着点头答应下。
走在巴黎六月的夜空下,煤油路灯柔和的光芒洒满面前的街巷,仅仅过去了几个小时,这座城市仿佛就又变回了德内尔温暖的故乡。在招呼出租车时,德内尔偶然回头一看,竟发现艾莉丝还带着罗贝尔在窗台上看着他呢。他冲母子俩微微一笑,远远地招了招手,而艾莉丝也拿起罗贝尔的小手同德内尔挥手道别。
从这晚起,艾莉丝和罗贝尔就成了德内尔不熟悉的家人,这听起来或许略显儿戏,但在战争年代,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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