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凌听完刘端对第三罪的辩解,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抬眸,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锐利,再次开口,声音沉稳,直指那关乎君臣信任、也是最刺痛他内心的第四罪。
“圣上不认可前三条罪的理由,臣......暂且听之。”
他微微一顿,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然,这第四条罪——用而不信,猜忌刻薄,自毁长城之罪......圣上又当如何解释?”
苏凌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意味深长的弧度,目光如针,刺向刘端。
“派遣丁侍尧,潜伏于黜置使行辕,名为伺候,实为监视。此事,乃圣上亲口承认,千真万确。这一次......圣上总不能再以‘身不由己’、‘非朕本意’、‘受制于人’这等理由来搪塞了吧?此事,可是圣上您......亲自下的旨意。”
苏凌特意加重了“亲自”二字,目光灼灼,等待刘端的回应。
刘端闻言,脸上的激动潮红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尴尬、懊恼与一种破罐破摔般的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并未立刻否认或狡辩,反而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沉凝,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坦诚。
“不错!此事......确是朕之所为!朕......不否认!”
他猛地抬起头,迎上苏凌的目光,眼神中竟闪过一丝近乎偏执的倔强。
“但此事,怪不得朕!要怪......就怪你苏凌自己!还有......你背后那位萧丞相!”
“哦?”
苏凌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竟真的被气笑了,那笑声短促而冰冷,充满了荒谬与不可思议。
“呵呵......圣上此言,当真令人啼笑皆非!臣奉命查案,恪尽职守,却遭圣上暗中监视!如今,圣上反倒将过错归咎于臣与萧丞相?这......却是从何说起?”
“臣,愿闻其详!”
他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与质问。
刘端似乎早就料到苏凌会有此反应,他并未退缩,反而挺直了些许脊梁,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开始了他对这条“铁证如山”之罪的反击,语气带着一种追根溯源的激动。
“好!你既问,朕便告诉你!”
刘端的声音提高道:“察查京畿道政务、整肃吏治此事,朕早有此心!并非始于今日!大约两年前,朕便曾向萧元彻提及此事!然则......”
他脸上露出愤懑之色。
“彼时,萧元彻以‘京畿重地,首善之区,不宜大动干戈,以免人心惶惶,动摇国本’为借口,断然拒绝!此事遂被搁置!朕虽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深邃而充满疑虑。“然而如今,萧元彻突然自前线传来奏章,主动旧事重提,且态度坚决,要求朕立刻下旨,开启京畿道全面察查!朕当时......心中岂止是吃惊?简直是惊疑不定!”
刘端的语气带着一种被冒犯和算计的怒意。
“此事,关乎京都稳定,理应由朕这个天子,权衡利弊,主动提出方显郑重!何时轮到他一个外臣,尤其是一个曾极力反对此事的权臣,来越俎代庖,强行推动?!”
“他萧元彻,究竟意欲何为?朕不得不怀疑,他此举......醉翁之意不在酒!绝非仅仅为了整肃吏治那么简单!”
他的目光猛地钉在苏凌脸上,话语如同连珠箭,直刺核心。
“而更巧的是!萧元彻在奏章中,极力举荐、甚至可说是指定的京畿道黜置使人选......就是你——苏凌!”
刘端的声音带着一种尖锐的指向性。
“苏凌!这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苏凌,是萧元彻一手提拔、倚为心腹臂膀之人!是萧元彻阵营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他不再掩饰,直言不讳,语气中充满了复杂的矛盾与无力感。“于是,朕便陷入了两难!朕想用你!因为朕知道你有能力,有魄力,或可真正查清积弊,廓清寰宇!”
“但朕......又不敢用你!更不甘心用你!因为你的背后,站着萧元彻!”
“朕用你,岂不是将这把查案的刀,亲手递到了萧元彻的手中?朕如何能安心?可朕......又不能不用你!因为朕......不敢对萧元彻说不!朕......拒绝不了!”
刘端的脸上露出极度痛苦和扭曲的神色。
“朕的心里......始终是拧巴的!是矛盾的!是忐忑不安的!朕不知道萧元彻此举的真正目的,朕更不知道......你苏凌此番回京,手持王命旗牌,究竟是为朕查案,还是......另有所图?!”
刘端的语气忽然一转,带着一种顺势而为的无奈。
“恰在此时,丁侍尧那奴才......主动向朕提出,愿以伺候黜置使大人的名义,出宫前往行辕,担任总管,实则......可为朕之耳目,随时禀报行辕动向,让朕安心。”
刘端看向苏凌,眼神中努力装出一种“坦诚”与“无奈”交织的诚恳。
“苏卿!朕将丁侍尧安插进行辕,绝非对你个人有何恶意!朕只是想求个心安!只是想第一时间知道察查的进展,想知道......这京畿道的水下,究竟藏着什么!朕......别无他图啊!”
他顿了一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懊恼与推卸。
“至于丁侍尧那奴才......他到了行辕之后,究竟是如何行事的?是否假传朕意?是否存了私心,胆大妄为,甚至......对你有所不利?这些......朕在深宫,着实不知!更非朕之本意授意!”
苏凌静静地听着,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
“圣上之言,臣......明白了。无论出于何种缘由,猜忌便是猜忌,监视便是监视。此事,就像一道深深的沟壑,已然横亘于你我君臣之间。”
他踏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视刘端那闪烁不定的眼睛,语气陡然变得沉重而带着一种近乎训诫的意味。
“但是,圣上!您乃天子!是九五之尊!天下共主!您若想知道臣在查什么,查到何种地步,心中有何疑虑......您完全可以像今日这般,光明正大,宣臣入宫,在这昔暖阁内,你我君臣,开诚布公,当面询问!”
“臣,难道还敢欺瞒圣上不成?”
苏凌的声音提高,带着一种凛然正气。
“可您......却选择了最不该是天子所为的方式!暗中安插耳目,行此鬼蜮伎俩!这......是一个帝王应有的气度吗?这......对得起您身上的龙袍,对得起这‘九五之尊’四个字吗?!”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敲打在刘端的心上。
“即便身处困境,即便权力受限,为君者,亦当有为君者的风骨与气节!”
“可以隐忍,可以妥协,但绝不能失了堂堂正正之心!否则,与那些蝇营狗苟之徒,又有何异?!圣上,您......着实不该如此啊!”
这番话,掷地有声,如同惊雷,在刘端耳边炸响!
刘端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苏凌的指责,没有纠缠于具体是非,而是直接上升到了为君之道、帝王气节的高度!
这比指责他具体过错,更加致命!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任何言辞在“帝王气度”这四个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股巨大的羞愧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瞬间将他淹没!他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化为一片死灰。
刘端猛地低下头,不敢再与苏凌那清澈而锐利的目光对视,双手死死抓住龙袍下摆,指节捏得发白,整个人的气势瞬间萎靡了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
“朕......朕......”
他喃喃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唯有那深深的惭怍与无地自容,写满了他的脸,刻入了他的骨髓。
昔暖阁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苏凌静静地注视着龙椅上那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天子,心中波澜微起,随即归于一种洞明后的平静。
他自然清楚,丁侍尧已死,死无对证,刘端派其监视自己的真实意图——究竟是如他所说只为“求个心安”,还是另有更深层的、甚至更危险的图谋——已然随着丁侍尧的死亡而永远成谜,再难追究。
然而,苏凌并不打算在此事上继续纠缠。
并非因为他完全相信了刘端那番夹杂着推诿与“坦诚”的辩解,而是基于一种更冷酷的现实判断。
以一个被权臣架空、困守深宫的傀儡皇帝所能动用的资源和能量,派一个老太监来监视自己,纵有恶意,其所能造成的实际威胁也极其有限。
刘端,没有能力,也没有足够的筹码,去策划和执行一场能真正威胁到他苏凌的根本布局。
与其在这件已成无头公案的事情上耗费心力,不如顺势而为,看看这位天子接下来的态度。
心念及此,苏凌眼中的锐利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似恭顺的平静。
他微微后退半步,朝着龙椅方向,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臣子礼,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圣上既如此说......臣,谨遵圣意。”
他略一停顿,语气依旧平淡如水,却带着一种将选择权交还的意味。
“然,无论如何,丁侍尧毕竟是圣上身边旧人,臣未及奏报,便擅自动手,致其殒命......此事,于礼于法,臣终究是僭越了。臣......向圣上请罪。如何处置,但凭圣上决断。”
这请罪,轻描淡写,更像是一种姿态,一种对君臣名分的最后维护,而非真正的畏惧或悔过。
龙椅上的刘端,听到苏凌这番话,紧绷的神经似乎终于松弛了一些。
他深深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脸上那混合着羞愧、激动与苍白的颜色也渐渐褪去,恢复了几分常态,只是眉宇间依旧残留着深深的疲惫与颓唐。
他抬起手,有些无力地摆了摆,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沙哑与疲惫,却又努力维持着一丝帝王的宽和。
“苏卿......言重了。请罪......就不必了。”
他目光微垂,落在空荡荡的龙书案上,语气复杂地继续说道:“丁侍尧那奴才......纵然有千般不是,万般该死......但你杀他,说到底,也是为了保全朕......保全朕这天子的颜面。这一点,朕是明白的!”
“若他窥探行辕、传递消息之事泄露出去,天下人将如何看朕?朕......还有何颜面位居九五?你当时情急之下,快刀斩乱麻,虽是僭越,却也......是无奈之举,更是......全了朕的体面。”
刘端顿了顿,抬起头,目光重新看向苏凌,眼神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甚至是一丝......庆幸?
他轻轻摇了摇头,自嘲般笑了笑.
“更何况......正如你所查,此奴作奸犯科,罪证确凿,本就死有余辜。朕......又岂能因一罪该万死之阉奴,而加罪于一位为国查案、秉公执法、且于朕有保全颜面之情的......栋梁之臣呢?”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若朕真如此做了,那岂非......真就成了不辨忠奸、赏罚不明、残害忠良的昏聩之君了么?”
说到最后,刘端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而认真,他死死地盯着苏凌,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仿佛要刻入对方骨髓般的执拗与宣告.
“苏凌!你给朕听清楚了!也记住了!”
“朕!或许没有实权!或许受制于人!或许......在许多事上无能为力!”
“但——朕不是昏君!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绝不会是!更不屑去做那等自毁长城的昏聩之事!”
这番话,与其说是对苏凌的告诫,不如说是刘端在极度挫败与羞愧之后,对自身底线和尊严的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守与呐喊!
他太需要证明自己了,哪怕只是在口头上,在这样一个洞悉他所有虚弱的人面前,证明他刘端,至少......不是个疯子,不是个傻子,更不是个自取灭亡的蠢货!
苏凌将刘端这番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亦是颇为感慨。
这位天子,在经历了彻底的狼狈、辩解、羞愧之后,最终竟还能抓住“不做昏君”这最后一块遮羞布,或者说,最后一点可怜的坚持,倒也算没有彻底崩溃。
至少,他还在意名声,还在意后世评价。
这或许......是他与那些真正肆无忌惮的暴君、昏君之间,最后的一丝区别吧。
想到这里,苏凌再次躬身,这一次,礼节更加周全,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敬重。
“圣上......圣明!臣......谨记圣上教诲。”
这一礼,这一声“圣明”,在此刻微妙的情境下,少了几分讽刺,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它既是对刘端此刻表态的回应,也像是对这位悲剧天子那可怜底线的......一丝淡淡的认可。
大晋皇宫,昔暖阁内,夜色如墨,宫灯昏黄,光影将刘端疲惫的身影拉得斜长,投射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先前关于丁侍尧之事的微妙“和解”并未驱散殿内沉重的氛围,反而增添了几分心力交瘁后的苍凉。
刘端靠在龙椅中,先前辩解时的激动、愤懑、乃至最后强撑的“明君”姿态,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深深的倦怠与一种浸入骨髓的落寞。
他微微佝偻着背,仿佛那身明黄的龙袍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殿内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衬得他的呼吸声愈发粗重而无力。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仿佛要融入这片昏黄的阴影里。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殿顶那模糊的藻井彩绘,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缓缓开口,不再激烈,不再辩解,只剩下无尽的苍凉。
“至于......苏卿所参的最后一罪......”
他顿了顿,仿佛连说出“罪”这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空谈仁义,怠惰因循,自弃社稷之罪......朕......不愿再多言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依旧空洞。
“说到底......还是那个缘故。朕......虽居此位,然......皇权......早已名存实亡。朕......有心无力,徒呼奈何......”
他的眼神渐渐飘远,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声音带着一丝梦呓般的恍惚。
“朕......还记得,朕十一二岁登基之时......坐在......这龙椅上,脚还够不着地......”
“那时......朕也曾雄心万丈......立志要做一代明君,要扫除奸佞,重整朝纲,要让我大晋六百年基业,在朕手中......再现辉煌......绝不能......毁在朕这一代......”
他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早已被岁月磨平的、残存的热忱与苦涩。“朕......也曾振作图强过......朕登基之初,也曾连夜批阅奏章,也曾下诏颁行过诸多......自认为利国利民的举措......整顿吏治,劝课农桑,减免赋税......”
“朕以为,只要朕勤勉,只要朕心系万民,这天下......总会好起来的......”
然而,他的语调急转直下,变得无比萧索与嘲讽。
“可是......到头来呢?朕的诏令,出了这龙煌禁宫,便成了废纸一张!”
“朕要整顿的贪官,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势力,动不得!朕要减免的赋税,地方藩镇阳奉阴违,照样横征暴敛!朕想施行的仁政,被各级衙署层层曲解,最终落到百姓头上的,依旧是沉重的盘剥!”
“朕......就像是一个对着铜镜挥拳的傻子,用尽了力气,却只能看到自己扭曲可笑的倒影......”
刘端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看透世情后的麻木与绝望。
“二十年了......朕从垂髫稚子,到如今......已过而立......朕在这深宫里,碰了太多的壁,看了太多的冷暖,也......看透了这人心,这朝堂!”
“朕......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天不遂人愿......”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痛苦的神色,仿佛触及了最深的伤疤。
“朕......不是没有抗争过!朕也曾......也曾试图握住那本该属于天子的权柄!可是......血诏一事......呵呵......血诏一事......”
“一败涂地......一败涂地啊!”
刘端的声音带着泣血般的嘶哑。
“自那以后......萧元彻权势更盛,如日中天!朕......莫说推行什么仁政,颁布什么德泽天下的诏令......便是想发出一道......哪怕是最简单、最无关痛痒的旨意,若不得他萧元彻点头,都休想传出这宫门半步!”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惨笑。
“朕......就是一个被圈养起来的傀儡!一个需要用印时便被抬出来盖印的图章!”
“朕连自己的性命、自己的自由都掌握不了,还谈什么惠济万民?泽被苍生?苏卿......你告诉朕......朕拿什么去‘不自弃’?拿什么去‘力挽狂澜’?!”
刘端猛地转过头,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他苍白憔悴的脸颊滑落,但他却没有发出任何哭声,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目光死死地、充满无尽悲凉与委屈地盯住苏凌,从喉咙深处挤出最后那字字泣血的反问。
“所以......苏凌!你听清楚了!”
“朕不是自弃!”
“不是不想励精图治!力挽狂澜!”
“朕是——不由!不能!不许!不可!”
“不由己心!不能自主!不许作为!不可妄动!”
这四个“不”字,如同四把沉重的铁锁,带着血泪的控诉,狠狠砸在寂静的殿宇之中,也砸在了苏凌的心上!
这是对一个傀儡帝王二十年来所有挣扎、所有绝望、所有屈辱最赤裸、最彻底的总结!
说完这最后的控诉,刘端仿佛被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龙椅里,仰着头,望着那虚无的殿顶,泪水依旧无声地流淌,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
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感到窒息与悲凉。
昔暖阁内,死寂无声。
只有那昏黄的宫灯,依旧执着地燃烧着,将天子那绝望的泪痕,照得晶莹而刺眼。
苏凌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心中波澜壮阔,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沉重的叹息。
这龙椅,何其重;这帝王,何其悲!
《对弈江山》无错的章节将持续在书河书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书河书屋!
喜欢对弈江山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对弈江山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