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程刚入军营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兵。正好碰上了慕容浩登基没多久战乱频发的那几年，北方的突厥对中原发起了规模庞大的战争，甚至一些中立小国也在两只庞然巨兽的战争中被卷了进去。
刘程能够进入当时还是征北大将军颜洛的眼，靠的就是他一往无前的冲劲还有一膀子在军营里也算罕见的力气。
突厥人的体魄天生就强于中原人，何况中原与突厥风俗不同造就的对于武力的近乎截然相反的态度。第一年战争掀起时，慕容皇朝输多赢少，即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都笼罩着一层阴雨，商女们商量着往别处去。毕竟，在京都没什么生意可做了。
在一片愁云惨淡、国家危亡的时刻，若非颜洛横空出世，恐怕……慕容皇朝将成为历史。而在颜洛取得大捷的第一场战役上，作为先锋的刘程凭借勇猛无畏的凶悍气势，不仅在战场前期，更是在后期人困马乏的情况下鼓舞了诸多战士，成为了影响这场战争最终结果的一个因素。
颜洛当年接手征北军是慕容浩临危受命，原本征北的那位老将军因为决策失误而被迫告老还乡，老将军在征北军经营多年的人脉和班底，即便有他本人的嘱托，依旧有部分将领对颜洛这位不过而立之年的将军没有多少信服。虽不至于在战场上做出阳奉阴违的事情，但后勤上拖个后腿，军营里说三道四，甚至决策时故意唱反调亦是常有的事情。
这种情况在颜洛取得第一场胜利以后并没有多大的好转，仍旧有不少人认为是运气使然，多年为将的傲慢令他们无法低头承认自己不如一个更有军事才能的将才。于是组建自己的势力，巩固自身的地位就是颜洛的当务之急。
而刘程，便是颜洛选中的班底人选之一。刘程当时远没有如今浸洇官场多年的圆滑，为人执拗，被老将军底下的一位副将不喜，常常受到排挤。
“你愿意作为我的部下，为国而战吗？哪怕有天将性命丢在了战场？”
“将军说的什么话，既然我来参军，就是为了报效国家，把那些强盗从我们国家赶出去。不，还要让他们彻底不敢打中原的主意！”
战火焚烧过的破败村庄，惊慌逃窜、居无定所的流民，死不瞑目的战友尸体，如绞肉机一般的战场……草原夜空上闪烁着的星星，牛羊的惊叫嘶吼，跪在地上不断求饶的突厥人……他们一起走过了许多的日夜，从中原打进了突厥的腹地，最后的最后是突厥首领亲自呈上来的求和国书……
那个时候的刘程很骄傲，他站在队伍的前头看着最前面的颜洛接过突厥首领双手递上去的国书，那一刻微风拂过颜洛赤红似霞的斗篷以及颜洛刚毅的眉眼，整个人犹如一尊不可战胜的天神。
真威风……
刘程的心里很是羡慕。
要是哪天我也可以这样就好了……要是哪天……
二十几岁的青年，一直将颜洛视为偶像和榜样，却没有想到三十多岁的自己，在京都摸爬滚打多年的自己会亲手将心中的神推入火坑。
颜洛不是没有政敌，相反颜家在朝中实力鼎盛，作为颜家的嫡长子，妹妹又嫁入皇家成为祥淑妃，没有哪个势力不忌惮这一家的。而这种忌惮，更是在瑞王日渐长大中愈演愈烈。
身为颜洛的身边人，刘程同样成为了对方攻讦的对象，没有背景的草根，在京都这样一块砖都能砸到几个五六品官员的地方，着实很难生存，何况是凶险如战场的官场。
一个小小的五品巡防官，是刘程班师回朝后所封的奖赏，他认为十分尊贵的官职，在真正的贵人看来却是那么的无足轻重，每天依旧要看世家子弟、朝中勋贵的眼色，他不仅有些疑惑，这和曾经自己还是平头百姓的时候有什么区别？
颜洛不是没有护着他，可惜颜洛不可能一辈子护着他，在颜洛看不见的角落，刘程吃过不少暗亏。没凭没据的亏，连颜洛都没办法替他伸冤，只能帮他出气，然后对方以更加凶猛的方式报复到他身上，没完没了。
只是在京都待了两年，刘程就已经有些记不得战场上发生的事了，恍如隔世。他满腔热血在提心吊胆的日子里一点点冷却……
或许我留在边关才是好的选择？不对，这个官是我靠命挣来的，凭什么不要？！都是那些欺软怕硬的狗东西，就因为我没权没势给我使绊子！
刘程在这两年心里总是会冒出这样的念头，甚至心底有个声音连他的伯乐，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颜洛也颇为埋怨。他每每想到就会立刻打断自己乱飞的思绪，他怎么可以对自己的恩人这么想呢，他能有如今的一切都是因为颜洛……
都是因为他……
都是因为他！
刘程愤怒地离开了同袍间的酒会，只是出去方便的功夫，他再回去，便听到了昔日战友们对自己的奚落。他们认为自己无能，只能靠着颜洛生活，做个巡防官还做不出什么功绩，天天看着达官贵人的脸色，丝毫没有了战场上的骨气。有人还感叹自己已经与曾经判若两人，再也不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语气满是同情。
他们凭什么可以嘲笑我？！我又凭什么要他们的同情？！刘程心中又气又恨，还有无尽的悔与痛。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活成了这样，为什么要平白受他人的欺辱，甚至这些侮辱来自自己曾经将后背交托的伙伴。
是自己的错吗？是我贪恋着荣华富贵吗？不，都是颜洛的错，是他说如今天下战事初平，京都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他说自己可以在京都有个一官半职，脱离平民身份。可他没有说过京都是这样一个吃人的地方？！
对，都是颜洛的错！为什么把我带来京都却护不住我，为什么明知道是谁给我下绊子却还要劝我不要意气用事？该死的战友，该死的……颜洛！
怨恨的种子在刘程摇摇晃晃走入黑夜的旧巷中得到滋养，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后来……后来发生的事情连平头百姓都知道了。
颜家被举报有不臣之心，皇上大怒，誓要还颜家一个清白。若是空穴来风，皇帝保证会将谣传一干人等施以严律，而若是为真……
天子命令御林军搜查颜家，自然，搜出一些尚未彻底销毁的信件，信件里的内容十分敏感，无不昭示着颜洛拥兵自重，意图谋反的心思……更何况，这些信是发给突厥首领的？！
原来颜洛从成为征北大将军一开始就和突厥王有联系，他所取得的一次次大捷，无非是双方的演戏，为的就是哄抬颜洛的名声，为他登上帝位做民心准备。而事成之后，颜洛承诺会将北方十五座城池割让给突厥王。
虽然有很多细节上面根本对不上甚至拙劣的可以，但平民百姓可不会想这么多，被利用的愤怒心理完全没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此时才是真正被利用了。至于那些聪明人呢？更是三缄其口，这件事一看……谁都知道有那位的手笔，何人敢劝，这不是主动把头伸向闸刀吗？
颜家上下心知肚明，可事出突然，再想有应对已是回天乏术……全家上下，嫡系全部斩首，旁系被发配去苦寒之地。宫中的祥淑妃逃过一劫，但她本人思虑过重，一病不起。
而小小的巡防官刘程，被慕容浩荣升成正三品护城主将，以感念他举报有功……
他去狱中见过颜洛，多年后他一直后悔当初为了看笑话、为了一时快活去见颜洛。颜洛的眼神，至今是他午夜梦回的噩梦，还有那些他特意没去观看斩首的颜家老小，晚上都会化成面目狰狞的恶鬼找他索命。
这不是我的错！都是那位的意思！如果我不这么做，死的就是我！
我凭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每天都要担心被他人欺辱。嘲讽，你们要怪，就去怪颜洛去吧！他要是能护住我，我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一次次在噩梦中惊醒，刘程都会在心底这样疯狂呐喊，好似这样就可以摆脱他的愧疚，他的良知……
不知道是这样的自我催眠起效了，还是时间真的能抚平一个人的情绪。他后面渐渐的不再梦见这些了……只有在看到慕容俊杰那肖舅的面容时，总是心惊胆战。
理所当然的，他朝这个孩子下手了。他提议让皇帝将年幼的瑞王送到军营历练，毕竟他的舅舅就是年少有名，中年为将。他派遣杀手除掉瑞王，可惜一次次都被这个小崽子福大命大逃过一劫。他还……
他下手了好多次，只是每次都事与愿违。最好的一次差点要了他的命，可惜只是重伤。
他看着这个羸弱的孩童长成如今这般，很是惶恐，颜洛那双眼睛再次降临他的梦境。他只能急病乱投医，抓住了慕容天极抛出的橄榄枝，然后阴差阳错之下改投了慕容景天。
现在，他又看到了那张有几分相像的面庞，但他已经不再害怕，身体内磅礴的内力带给了他无限的底气，他似乎几招就可以将眼前人再度送下地狱。然后，成为拥有从龙之功的，朝堂上最为显赫的那一批人，一辈子享不尽荣华。
明明，一切应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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