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子没有欢呼。她站在战场中央,缓缓摘下沾满血污的头盔。
阳光照在她汗湿、血污交织的脸上,却照不亮她眼底深沉的复杂情绪。
她望着漫山遍野的金军尸体,望着远处那些正在收敛同袍遗骸、默默垂泪的宋军士兵,望着手中的银色长枪……
胜利了。是的,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可是,父亲再也回不来了。那么多熟悉的袍泽也永远倒下了。
复仇的火焰燃烧之后,留下的并非全是快意,还有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洞和悲凉。
她抬起头,望向湛蓝的天空,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气的浊气。
“走吧,后续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呢。”
静纯以为是说打扫战场等事宜,却没想到不仅是这个。
宗祯知晓军报时,曾钟娥正带着翩翩、洛雁等人在府中做青团,他向御前告了假就飞快地向将军府奔去。
曾钟娥还是第一次见宗祯如此慌张,但见神情又不像是坏事,似乎还带着喜气。
“你慢点,都快而立之年的人了……”翩翩也不免提醒他,在孩子面前像什么样子。
宗祯大口喘着气,郭追迈着小短腿小心地捧着茶送过去,“爹,喝茶。”
宗祯笑着接过来,又揉了揉他的头。
给翩翩使了个眼色,便让丹儿带着孩子们出去玩了。
“可是出了什么事?”曾钟娥见屋内都是自己人,便直接问道。
“枣阳的军报,缘子领兵于枣阳城内外夹击,大获全胜,金军此战被杀三万多人,完颜讹可仅以单骑北逃。缘子和静纯都无事,她们都无事!”
屋内众人神色各异,翩翩和洛雁最先露出笑容,灵芝和雨歌却激动的要哭了,兰姨忍着眼泪给这两个丫头使眼色。
曾钟娥半张着嘴巴,似是缓了好久,然后起身道,“好,好……好,你们先坐着,我去给她爹上柱香。”
一众小辈哪会安心坐着,也要跟着曾钟娥去,兰姨却拦住了他们,“让夫人和将军单独说说话吧。”
几人留在屋内又是一番问询,雨歌走上前去,“宗祯大人,姑娘她们还会在那边待多久?”
宗祯知道眼下局势对宋有利,但自己也不敢夸口,只能含糊道,“快了。”
宗祯的话很快便应验,五月,金国提出议和。
官家下旨,召缘子还朝。
缘子带着静纯、完颜琮、蝶漪等人回来,直接便去大内见了官家。
宫门口,缘子嘱咐道,“我和静纯进去,你们在外面稍等会。”
宗祯和中贵人也早就在门口相迎,缘子有些受宠若惊,“怎的还劳烦你们两位亲自过来。”
中贵人多年未见缘子,看到她一时不免要老泪纵横,“姑娘真是……”他想说长大了,又觉得不妥,再看向也有很大变化的静纯,便道:“官家见到二位,一定会非常高兴!”
“官家近来身体如何?每次写信给他,总是说很好……”
宗祯皱眉,不好,一点也不好,特别是杨将军故去之后,肉眼可见的山河日下。
但是这话,他不好说。
中贵人也明白,只得道,“之前云贞道长为官家调理的不错,这几年也一直坚持着,但人上了年纪,朝中事务又繁忙,各地旱涝年灾、边关也才得以喘息,官家每日忧心思虑,又如何能真的好呢,跟原来定然是比不了的,不过,刚才咱家也说了,您们回来了,官家心情定然好,人只要心情好,这病啊灾啊就少了一半了。”
缘子听了这话也跟着点点头,脚步愈加快了起来。
可真当她见到官家的那一刻,她才知道,官家比她想象中的还有苍老……
她愣在殿外,与官家四目相对,一时竟忘了跪拜。
“大人……”中贵人小声提醒。
刚刚去接缘子时,中贵人一口一个“姑娘”,但此时在殿上,他却不得不提醒礼数的事。
缘子恍然,深吸一口气,和静纯一起进了殿内,刚跪下说两句,就被官家上前扶了起来。
“你受苦了……”
官家的眼眶里也满是热泪,缘子皱着眉头,“是缘子不忠不孝,让官家担心,荒废多年,但愿此番没有辜负大宋、没有辜负您!”
“净说些傻话,你平平安安的……就很好。”官家说着,又想起了已经亡故的杨祖春,又生出许多愧疚来。
再看静纯,官家心中不免歉疚又多了几分,宋昭德的孩子他也没有照顾好,不仅情路坎坷,最后竟也上了战场,还好两个人都无事,不然最后九泉相见,他还有何脸面。
缘子知道官家仁爱,尤其是上了年岁,定是想到他们父辈以身许国才如此怅然,便宽慰道:“您是官家,是天下之主,我们今日所做是为人臣为人子该做的事,得您垂爱,是臣子的幸事,但若惹您伤怀,便是我们的不是。”
官家失笑,看着缘子说的头头是道,不由得拿手指点了点她,“你呀,是在教朕为君之道?”
尽管是玩笑,缘子也赶紧拱手低头,“缘子不敢。”
官家往御案的方向走了走,转过头郑重道:“传朕旨意,特晋杨普缘为宣威将军,授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加封泞舒郡主为昭勇郡主,食邑三千户,实封八百户,赐‘流光’宝甲一副、‘惊羽’雕弓一把,准其自募亲兵五百,以彰其功!”
缘子和静纯都愣了愣,就连宗祯也没反应过来,只有中贵人笑道:“将军和郡主还不赶紧谢恩。”
缘子和静纯赶紧跪在地上,缘子先开口道,“官家,封号于缘子来说皆是虚名,当初想要报效朝廷是感到国家危及,如今边疆安稳,血净也有荆彬料理,缘子想……好好处理一下家事,还请官家准允。”
官家拧着眉,“本想任你为淮西安抚使兼知枣阳府,但又不忍心你再去那么远,让你留在临安,没想到……”他最终还是心软,“算了,你不想便不想吧,漂泊经年,也该好好歇歇。”
缘子更为感激,叩首道:“多谢官家,日后官家若有所需,缘子定结草衔环,生死想报。”
“你刚从战场回来,又说生说死的,朕要你这条命做什么,朕只想你们都好好的……咳咳……”
官家说到激动处不免又要咳嗽。
中贵人赶紧上去又是递茶又是抚背。
静纯趁这个空档也赶紧说道:“官家,静纯同缘子一样,食邑、封地、亲兵都不必,静纯只想还做宋家的姑娘,留在临安,陪着长辈们。”
官家顺过气来不由得苦笑,“好好好,现在朕给出去的赏赐都没人稀罕了,你们这几个年轻人啊,一个比一个有主意。”
见官家也没有再逼迫二人,两人连忙谢恩。说完这些场面上的,自然又要说回缘子这几年来的境遇。
还有静纯这一路又是“寻亲”、又是押送的,两人足足在殿内待了一下午。
直到中贵人提示要用膳了,二人才起身告辞,可是官家哪会这么轻易放她们走,“一顿饭也不同我这个老人家吃吗?”
缘子在那一刻看到的不是一个九五至尊的皇帝,只是一个年迈的孤苦老人,她又如何忍心说自己要回家陪娘亲呢?
只得给宗祯示意,让宫门外的几人再稍等片刻,然后也要知会将军府,不回去吃了。
官家设宴,这是无尚的荣耀,但桌上的几人却没有一个真正开怀的。
官家、缘子、宗祯、静纯,四个人围在一张圆桌上,像极了家宴。
“当年,我和你们的父亲也曾这样一起吃饭,如今,他们都离开了我……留我一个人在这撑着……”
缘子想说他们可以代替父亲继续为他效力,但是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终究是不一样的。
大不敬也好、僭越也罢,缘子始终觉得,官家对他们的父亲不仅是君臣之情,更有兄弟、旧友之谊。
那么如此想来,自己便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了,她还要控制自己,不要陷到难以自拔的情绪中去。
“官家,静纯曾听师祖和师父提起,有些人生病不在身体,而在其心,人生总有憾事和不足,沉溺其中便易产生心魔,最能摧毁意志,许多执迷之人难以走出困境,或对内耗己,郁郁而终,或对外暴戾,祸及他人。”静纯目光平静,似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静纯也差点成为那样的痴人,夜夜反刍旧憾,直至再去枣阳,才真正化解了它。”
“一开始,我便抱着死志去的,我的父母、亲人,战死沙场,为国尽忠,静纯也可,但看着并肩作战的人一个个倒下,静纯又改了心思,不是因为贪生怕死,而是更加珍惜生命,要努力活着。这样,才能杀更多的敌人,做更多有用的事,也不枉父母生养一场,不枉将士们的流血牺牲护卫。”
缘子的喉头发紧,静纯还是那个受不得气氛尴尬的静纯,只不过,从开心果变成了解语花。
宗祯性子冷淡,但是听到此话也不由得握紧双拳,更坚定心中的意志。
官家默了许久,点点头道,“好一个化解心魔、好一个努力活着。别人说我是真龙天子,但我知道,我也是个凡人,所以,我们都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看官家真的展露笑颜,缘子几人才也流露出笑意来。
一餐饭并没有吃的太久,天色渐晚,官家知道也不好再留,只是道别前,缘子让静纯和宗祯现在外面等她,她想单独和官家说件事。
两人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妥,便向官家告辞。
官家挑眉,“说了一下午,竟还有要背着他们两个的?”
缘子神色有些不自然,罕见的扭捏,但还是开口,“官家,方便缘子给你诊个脉吗?”
中贵人一惊,这话可真是有些……但,谁叫这是受官家从小宠到大的姑娘呢,皇后娘娘都未必敢直言的事,她便问了。
“你……”官家皱眉,“和那个完颜琮学的医术?学到了几成啊?”
缘子讪笑,“不清楚,但师祖不在,我心里也想有个数,怕宫里这些太医用错了劲。”
中贵人暗自咂舌,这话说的精巧,悄悄抬眼看官家,果然已经将手伸了出来。
缘子心领神会,前去探脉。
殿外,静纯和宗祯一出去就看到候着的赵竑,他和宗祯打过招呼之后,就一眨不眨地盯着静纯。
眼前这个女子,和上次见面又不一样了,身上又多了股韧劲和烈性,像饮了血的宝剑。
可是,他还是很想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搓一搓、揉一揉,尽管,他觉得她可能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被人这样目光灼灼地盯着,静纯没有躲闪,而是迎了上去,与他对视,熄灭他眼中浓烈的情愫。
赵竑先垂下眼睑,宗祯借口去了一旁,宫廊上便只剩下两人。
“你和缘子,真的都越来越让人敬佩,我和与莒,做的都不如你们。”
“何必妄自菲薄,各人尽各人的本事罢了。”
赵竑听着静纯冠冕堂皇的话,只得又道,“看到你们没事,真好。”
静纯没再言语,她是真的不知道要再和他说些什么,也不该再说些什么。
半晌,赵竑终于熬不住了,“静纯,你抱着死志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过我?”
静纯抬头看着天边的弯月,如果说没有,他会信吗?自己,会信吗?
殿内,官家看着缘子收回的手,“怎么样,杨大夫,说说看。”
听到官家这么叫自己,缘子愣了一下,然后整理思路,“脉沉细而弦,左寸尤涩,右关无力。此乃多年忧思郁结,肝气不舒,耗伤心脾,致心脉瘀阻,气血大虚之象。”
说完看向中贵人,似乎是问询,自己说的和那些太医说的可有出入?
官家无奈笑笑,“我知道自己的根本,他们也不敢用特别冲的药,怕我虚不受补。”
缘子思忖片刻,自己学艺不精,暂时没有良方,但是官家的身子一直是自己的心结。
“你是不是要回去和别人商量,怎么给我研制方子啊?”官家笑得慈祥。
缘子低头,“不敢向旁人提起,自然更不敢胡乱给您开方。”
中贵人松了口气,不料官家却道,“不要紧,你们大胆去做,回头让云贞道长和太医院一同商议就好了嘛,民间也有高人,刚刚静纯不也说了嘛,得努力活着啊。”
缘子眼睛一亮,又恢复如常。
“从前一直不知是否该许你嫁入天家,不成想几番波折,以为你被人骗了去,最后竟是你拐了人回来,”说完笑着看向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的缘子,“你爹娘都如你的意,我也不扫兴,于公你是朕的能臣、是大将军,于私你是我的子侄,既然你开心,我就能保你们。”
缘子往临安这一路都不知怎么和官家说这事,在别人面前她能以“势”压人,在官家面前可不敢。
她觉得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谁都不提,就如金国的朝臣所知的那样,郓王完颜琮久病不愈,已撒手人寰。
却没想到官家竟会主动提起,还是如此宽仁的态度,缘子不由得又要眼含热泪。
“缘子叩谢官家。”她再次拜倒,真的无以为报。
待缘子从殿内出来,静纯和赵竑之间的静默才被打破。
看着一脸深情和一脸淡漠截然相反的两人,再联想到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事情,她走上前去。
“上次在枣阳见面,太过匆匆,又有公务在身,很多事情我还没有和你们两个谈。”
赵竑收回思绪,严肃地看着缘子,不知她要说什么。
静纯有些猜测,在枣阳这么久都没说,见到赵竑要说了,自然是和他有关。
缘子大大方方地拉住了两人的手,“从我们去无尘观之后,是不是就没有这样过了,男女大防什么的,是约束也是枷锁。”
静纯有些不自在,但也并没有将手缩回去,静静地听着她接下来的话。
“我们小时候多少有些艰难,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到了现在,反而分崩离析,叫那些家伙笑话。”
一想起小时候欺负自己的人,赵竑不由得呼出一口浊气,现在他们不敢与自己作对,但是自己不得圆满,说不定他们还真的会在背后议论。
可是,他抬眼看静纯,不知她如何想。
缘子又道,“我以为,我们之前的情谊,比亲情也不为过。而这世上,也绝非定要分出个亲情、恩情、友情、爱情,有些情感都是混杂在一起的,做不成夫妻,也不必做路人,更不必做敌人。”
静纯长叹一声,看向缘子,“我懂了,你是叫我不要太黑白分明,所以,你是不是也这样劝慰自己的?”
“我只是不想为难自己。”
静纯点头笑着,“不为难。”然后伸出手握了握赵竑,“听到了吗?”
赵竑碰触着静纯的手,不似之前那样柔软,甚至有些干燥、有些薄茧,他也握了握,“好,我不执着了,你也不要再躲我了。”
看到两人握手言和,缘子似乎解决了一件心事,但是临安的事情,远不止这一桩要她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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