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冰冷的黑暗。
碎骨般的剧痛,以及硝烟与鲜血凝固在喉头的灼辣感。
这些是意识沉沦前最后的知觉。
然后,毫无征兆地,它们像退潮般消失了。
他坠入了一个没有重量、没有边界的所在。
一种遥远而熟悉的温暖,正包裹着他。
不是火焰那种暴烈灼人的热,而是像冬日午后,透过干净玻璃洒在绒毯上的阳光的温度,均匀、蓬松,带着令人鼻尖发酸的妥帖。
他感到自己仿佛变得很小,被轻柔地环抱着,后背紧贴着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源头,能感受到缓慢起伏的规律脉动。
那是呼吸,是心跳,是生命的节拍。
那股死亡峡谷里的硝烟、血腥和焦臭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净到极致的、混合着阳光气息与淡淡皂角清香的味道,或许,还有一丝记忆中、母亲发间若有若无的、温暖的芬芳。
这味道让他紧绷到近乎断裂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
没有爆炸的轰鸣,没有导弹的尖啸,没有痛苦的哀嚎。
只有一种极轻柔的、仿佛来自世界深处的哼唱,没有具体的歌词,只是舒缓的旋律,像摇篮曲,又像微风拂过风铃草时自然的和鸣。
在这哼唱的底色上,是布料摩挲的、细碎的悉索声,安稳,宁静。
他“看”见了光。
不是爆炸刺目的闪光,也不是战场上摇曳的、将一切映照如鬼蜮的火光。
那是金黄色的、毛茸茸的、仿佛有生命一般在空气中缓缓浮沉的光晕。
光晕的中心,是一个朦胧而温暖的轮廓。
他努力想看清,视线却像蒙着一层幸福的泪膜,只能勾勒出柔和的侧脸线条,和垂下的一缕发丝,在光中泛着温柔的色泽。
是母亲。
一种无需思考、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认知,带来了汹涌的、几乎将他溺毙的安宁与委屈。
所有的警惕、算计、责任、痛苦,都在这一刻被这阳光般的温暖融化了。
他想蜷缩得更紧些,想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这里没有维度战争,没有淘汰规则,没有需要拯救的种族和必须背负的使命,只有最原始的、被庇护的安然。
他甚至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正以无法言喻的轻柔力度,抚过他的额发。
那触感,带着无限的怜爱与包容,仿佛在无声地说:累了,就睡吧。
在这里,你很安全。
这是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港湾。
……
就在他几乎要彻底沉溺于这片温暖阳光之际,那抚慰他额发的手,似乎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紧接着,包裹周身的阳光温暖,开始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褪去。
金色的光晕扭曲、变冷,母亲的轮廓在迅速模糊、拉远。
那令人安宁的皂角清香,也被一丝突兀的、尖锐的铁锈与焦臭混合的气息粗暴地撕裂、渗透、取代!
哼唱声戛然而止。
冰冷的、坚硬的触感重新传来,那是浸透鲜血的砂石和破碎的岩片!
“不……”
他在意识深处发出一声无人听见的、绝望的呜咽,徒劳地想要抓住那飞速消逝的温暖幻影。
“妈妈!妈妈!”
……
剧烈的战场轰鸣与刺鼻的硝烟,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耳鸣般的空洞余响。
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挣扎着浮出,眼皮重得像灌了铅,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缓缓睁开一条缝。
没有硝烟的呛味,没有爆炸的轰鸣,鼻尖萦绕的是熟悉的味道,混杂着阳光晒过被褥的暖意。
他动了动手指,浑身的骨节都传来酸痛,后背的灼痛感还在隐隐作祟,但这些都远不及心口的沉重。
他感觉到了那只手。
温暖、干燥、略显粗糙,正以一种极轻柔、极规律的节奏,抚过他的额发,动作小心得仿佛在触碰一件价值连城却又布满裂痕的瓷器。
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了母亲。
她就坐在床边,侧影被漏进窗棂的光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鬓角的几缕白发格外清晰。
她的脸庞似乎比记忆中更加清瘦,眼下有深深的倦色,但那双凝视着他的眼睛,却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阳光沉淀后的慈爱。
她温柔的手正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眼神里满是化不开的慈爱与担忧。
“妈……”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
“孩子,都过去了,回家了。”
母亲轻声应着,抚过他额发的手顿了顿,转而轻轻握住了他露在被子外、无意识攥紧的拳头。
她的手掌温暖有力,一点点、不容抗拒地将他紧绷的指节掰开,然后用自己的掌心贴合上去,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一股强大而温柔的力量注入体内,骨骼的裂纹、内脏的震伤、皮肤的灼痕,都在飞速愈合。
然而,内心那片被爆炸犁过、被鲜血浸透、被士兵们破碎目光冻结的荒原,却仍在呼啸着凛冽的风雪。
甘渊的惨状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漫天的火光,四分五裂的躯体,飞溅的血肉,士兵们绝望的哀嚎,还有导弹尖啸划破苍穹袭来时那毁天灭地的恐惧……
他猛地闭上眼睛,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不是身体的伤,是心底的伤口在汩汩流血。
数以百计的士兵一个个倒在爆炸中,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这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的精神彻底压垮。
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气馁,像冰冷的铅水,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
奋斗、抗争、牺牲……一切的意义,在那压倒性的、近乎天灾般的毁灭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渺小。
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人类的希望,凭他一个人,又能撑得起几分?
气馁的情绪像冰冷的铅水,不仅淹没了他,更灌满了他整个胸腔,沉甸甸得让他无法呼吸。
他死死地低着头,目光像被钉死在那片繁复的被单纹路上,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仿佛一看,自己那点可怜的坚持就会彻底碎掉。
他声音干涩嘶哑,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充满了认命般的颓丧:“我不行了……太难了。那么多人都没了,下一个就是我。我们根本赢不了……我也不是什么……天选之子。”
母亲的手,依旧那么温柔,带着熟悉的暖意,一遍遍抚摸着他汗湿的头发,又轻轻拭去他眼角不知何时滑落、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冰凉。那动作,像在安抚一个在外受尽了欺凌、终于回家的孩子。
寂静在房间里弥漫了很久,久到张翰以为时间都停滞了。然后,母亲的声音才轻轻响起,不高,却像一道温润却锋利的光,蓦地刺破了他心头的阴霾:
“你不是天选之子。”
她顿了顿,看着儿子倏然僵直的脊背,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
“你,是天之子。”
“您……在说什么?”张翰下意识地转过头,声音卡在喉咙里。
然而,就在他转头的瞬间,他愣住了,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滞了一秒。
眼前母亲的面容,像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破,荡漾着发生了变化。
那张熟悉的雍容典雅的脸,竟成了风四娘含笑的眉眼,身上藕荷色宽袖襦裙也变成了素色旗袍。
不,还不止。
那容颜继续在无形的笔触下勾勒,眉宇间染上古老的神性,慈悲与威严交织,那是……女娲的模样!
“妈妈……四娘?”
张翰傻傻地张着嘴,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断了线,只剩下嗡嗡的杂音。他无法理解眼睛看到的一切。
“我是你妈妈,也是……天后。”
她平静地陈述,声音依旧不高,却每个字都像裹着金石之质,沉沉地敲打在张翰的心鼓上,如惊涛骇浪般,在他脑海里炸开。
他瞪大眼睛,瞳孔紧缩,震惊得无以复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母亲,风四娘,女娲,天后……
四个截然不同的身份,四段交织又独立的人生,此刻强行重叠在一个身影上。
他的认知在疯狂排斥,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它们拼合在一起。
可是,她的手依然握着他的手,那温度,那轻柔的力度,那种毫无保留的、慈爱的触感……没有变。
那是母亲的手,他绝不会认错。
电光石火间,无数被他忽略的细节碎片,被这句话猛地激活,呼啸着拼凑起来——
吕莲儿与风四娘,确实从未同时出现过,自从来到这小特里亚农宫,越王宫里母亲的身影就愈发少见。
风四娘听闻宁妮有孕时,那瞬间迸发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与关怀,远超常理。
昨日,那深不可测的清洁工,在见到风四娘时,身体那几乎难以察觉的、敬畏的一颤……
无需任何苍白的证明,真相早已藏在细节的蛛网之后。
她就是天后。
天后……就是母亲。
那……
“你不是想问,”她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你父亲是谁?”
张翰僵硬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他还没从那滔天的震惊中缓过一丝神来,脑子里塞满了爆炸后的废墟与问号,而这个问题,无疑是所有问号中最巨大、最沉重的一个。
“你见过他。”母亲的眼中流过一丝极为复杂的神色,“他一直都在。”
“符溪?”张翰下意识吐出这个名字,随即又自己否定。不,感觉不对。
“不,他只是我的侍卫。”母亲微微摇头,和蔼地笑道,“你记不记得,你不止一次遇到过的那位老者?”
那位……老者?
张翰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个贪嘴而又抠门的老头儿,那个神秘出现又悄然消失的沧桑身影。
“他?”
“他就是你父亲。”母亲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抛下了最后一颗足以炸毁一切认知的炸弹。
“也就是上帝,昊天上帝。”
“啊??!”
张翰彻底失声,喉咙里只能发出一个短促扭曲的音节。
这比听到母亲是天后更加荒谬,更加不可思议!
那个看起来平凡甚至有些落魄的老者?
上帝?
“上帝无处不在,却又根本不存在。”母亲注视着他眼中崩塌又重建的世界,说出了最终那个悖论般的答案,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你没有父亲。”
……
我是天后与上帝的儿子。
天后就在眼前。
上帝……却不存在。
没有父亲。
那我……究竟是怎么来的?
最后一个念头,带着无垠的迷茫与哲学的震颤,席卷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只留下一片空白的轰鸣。
母亲似乎微微叹了口气,“孩子,经历了这么多,是时候告诉你真相了。”
紧接着,张翰听到了一个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波澜壮阔的故事。
……
清洁工背后是天蝎,天后背后是上帝。
这不仅是两个势力的对抗,更是两种意志的永恒斗争。
天蝎,执行着“天”冰冷的规则;上帝,凝聚着“人”不屈的魂灵。
从夸父逐日,到刑天舞干戚,从精卫填海,到愚公移山……这些看似神话的史诗,都是天行者向苍穹发起的悲壮抗争。
这场战争,已持续了数百万年。
而真相,远比传说残酷。
人类所处的世界,在高维存在眼中,只是一个名为“地球”的“子宫”或试验场。
天梯,便是连接“子宫”与“天界”的脐带。
一代代最优秀的天行者,通过它飞升,成为维系那个高维世界延续的养料。
冰川、洪水、瘟疫……,所有毁天灭地的自然灾害其实都不“自然”,都是筛选程序,都是淘汰不合格试验品的手段。
人类,是“子宫”里迄今最优秀的“作品”,却也成了最大的麻烦。
我们拥有了意识,学会了思考,更生出了“不甘”。
我们兼具适配性与不可控的自由意志,拒绝被单向收割。
于是,抗争开始了。
天梯曾断裂过三次。
每一次,都伴随着天行者们的滔天血海,然而结果却令人绝望。
天的规则,纹丝未变。
直到两百年前的那次断裂,天行者们才彻底醒悟。
摧毁天梯,断开脐带,单纯的破坏无法撼动根本规则,不仅无法让高高在上的“天”妥协,反而会加速我们的毁灭。
破坏与毁灭都不是目的,我们需要的,是坐上谈判桌的资格。
天人不应是对立,而该是制衡。
我们无法摧毁天,但可以迫使它改变。
就在这僵持中,因天梯长期断裂而逐渐失去耐心的“天界”,看到了新的希望——潘塞索摩。
二十年前,这个足以替代人类的新物种出现,“弥撒计划”随之启动。
这是存亡之战,若再失败,人类将被彻底、永久地抹除。
数百万年的牺牲,天行者前仆后继,并非徒劳。
三次天梯之战,无数先辈用生命换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发现。
这看似无懈可击的天道,存在一个唯一的也是最初被设定的命门——
天梯之主。
天地之初就存在一个亘古不变的规则,修复天梯者,即为天梯唯一主宰。
这权柄独立于天则与人志之外,是他们为确保通道绝对畅通而设置的至高指令,也成了天道之中无法自我修正的致命漏洞。
谁修复天梯,谁即是天梯之主。
这个位置超然于天蝎与上帝之上,本是为了确保脐带永远畅通。
而这,也成了天道规则中唯一的漏洞。
成为天梯之主,便掌握了终极的权柄:既能重启飞升,也能……永久闭合通道。
高维世界可以无视我们的生死,却无法承受“子宫”的永久关闭。
唯有“确保相互毁灭”的绝对威慑,才能赢得与‘造物主’平等对话的最终资格,才能建立新的、共生的“天人契约”。
“孩子,这就是我们所有的过去,以及,你为何必须面对的未来。”
“历史将在此刻转向,而钥匙,”她凝视着他,目光如炬,“就在你手中。”
母亲的话像一束光,穿透他心中的阴霾。
他抬起头,对上母亲慈爱又充满信任的眼神,心口的沉重似乎消散了几分。
不能就这么倒下,不说为了全人类的希望,即便是为了那些死去的女人和朋友,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哪怕要面对无数艰难险阻,也必须咬紧牙关,走下去。
张翰长长出一口气,问道:“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出生在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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