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简单的寒暄过后,天狮战团全体略带战战兢兢地入座了。
考虑到迦勒底当中总是在浮动的人数,风暴边界号上的食堂当中也像是许多公共设施一样,被施加了各种各样的魔术扩展了容积。理论上来讲,就算是一个满员的圣典团连带当中的无畏长者一同要在这里开联欢会,风暴边界号的食堂在调试一番之后,也能绰绰有余地装下所有人。但可惜,以天狮战团现在,以藤丸立香的标准来看,不过是一个大点的中学班级的人数,风暴边界号上的食堂还用不到这种功能。
但,一个阿斯塔特战团里只剩下这点人,本身就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不论是谁都看得出来这一点,维兰这个被赶鸭子上架的战团长自然也清楚。他更清楚的是,天狮战团现在的问题远远不止“人数太少”这一点。他小心地看了看重新回到上首坐下来的小姑娘,又环顾一番周遭空落落的空间,再看了看他们面前看成丰盛的宴会菜肴,实在拿不准对方到底要首先根据哪一个问题开始发难。
在座的其他战斗兄弟,大多也和维兰战团长是同一个想法。餐桌上的气氛很生硬,完全没有一场真正的宴会应当有的热烈气氛。作为设宴的东家和主持人的小姑娘既看不出来不满也看不出来高兴,只是举起手边的果汁杯子按正常的宴会礼节走流程,心事重重的天狮们也跟着机械地回应。一唱一和之间,至少这场宴会还看起来像是一场宴会,所有人在表面上都该吃吃该喝喝——
“好的。”倒在床上靠输液过了三个星期,目前还只能喝点肉汤之类的流食以唤醒肠胃的藤丸立香欣慰地叹了口气,“那我们的第一个问题就解决了。”
维兰手里的叉子一顿:“……敢问,阁下,您是指……?”
“你们不肯吃饭的问题。”藤丸立香用小勺子划拉着汤盘上飘着的装饰用欧芹叶,“虽然这也算是我利用身份把你们骗来逼你们吃的,倒也算是证明了你们并不是真正有进食障碍,只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自己不想吃’而已。”
餐桌边上的天狮们沉默了一下,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盘子——事实上,他们中有很多人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按照宴会流程和餐桌礼仪往自己的盘子里拿了些什么食物,这些菜品吃起来具体是怎么样的味道,也完全没有通过舌头和神经传递到他们的大脑当中。他们确实“为了不在重要人物面前失礼”而吃了一点东西,但或许他们也应该重申,战团自发的禁食行为其实是——
“——一种自我惩罚。我知道。”藤丸立香搁下了勺子,用双手撑着头,手肘撑在桌面上,“但我的问题是,你们在为了什么进行这种‘自我惩罚’?它又具体起到什么效果?为哪件事做出了警示?我实在看不出‘不吃饭’这件事的意义所在——阿斯塔特在设计上确实可以在长期不吃不喝的情况下保持战斗力,但不代表你们就应该这样放弃能量摄入,在无意义地折磨自己的同时去赌自己的作战效能不会下降。”
天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由战团长维兰开口了:“阁下,这是我们自发对战团的失败做出的反省,以及用痛苦对自己沾染了混沌、不再纯粹的灵魂进行净化的尝试。”
如果是在天狮战团原本的旗舰,第七子之剑号上,他们毫无疑问是会给自己上鞭刑的。不过是在风暴边界号上,他们没找到相应的条件,才只用了自主绝食这种“轻量版”的自我惩罚方式而已。
“那问题就增加了:你们失败了什么?”藤丸立香反问,“虽然在过程中没有采取最优解,但你们也确实丝毫不打折扣地完成了多恩大人下达给你们的战术指令,顺带还保护了从伊利瑞姆林当中撤离的部分平民,甚至以三十对三百的极大劣势打赢了投向了恐虐的吞世者部队。我已经度过战报了,如果你们把这定义为‘失败’,那我得说整个帝国里包括原体在内,没几个人算是‘成功’的。”
“……”
从当事人的身份当中抽离出来,以客观的角度听取这样的战报之后,就连维兰自己也觉得,这当然是一场毫无争议的大胜。但事实上,他没法从中抽离出来——就算不提在奇特神只的所谓“帮助”之下,一次又一次的、缺陷越来越明显的“死而复生”;不提他们那实际上如同困兽一般,丝毫称不上“荣誉”,本质上也是仗着“总会活过来”这一点豁出命去与混沌阿斯塔特打交换的事实;那些就在他们眼前被屠戮的平民临死前所发出的哀嚎,他们理应保护却总是没能保护的凡人被链锯斧切裂的惨状,只要他一闭眼,就会与极乐九号星上那些天狮战团没有来得及撤离的人们重迭在一起——哪怕他其实没有实际见到过,他们的母星在被混沌侵占之后,最终变成了什么样子。
但这虽然是天狮战团当中,目前所有成员们共同的伤痛,却也因为前因后果太过冗长隐秘,而实在是不好跟藤丸立香说。维兰最终只是回答:“非常惭愧。伊利瑞姆林的百姓是因为信任我们,才愿意在我们的指挥下前往避难所的。实际上,我们却没能提供足够抵御外敌的保护,辜负了这种信任。”
“这是常有的事。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就连帝皇也常常辜负那些虔诚地对祂祈祷的人们的信任。”藤丸立香一脸平静地说出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话,“如果有谁只要发了愿,就能在即便有外部条件的干扰之下,还百分百地把事情办成,那他绝对是比帝皇要强得多的。你们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吗?”
“不是。”维兰实事求是地回答,然后才想明白这段话到底是在表达什么,又在拿什么跟他们作比,于是心惊胆战地羞愧着低下了头去。
“你们的努力也并非毫无意义。”藤丸立香接着说,“根据战报,你们从伊利瑞姆林接走的那大略三万平民队伍,最终还是有一部分人成功抵达了避难所,并且在那里安全躲过了之后的绝大部分混乱。在帝国摄政的调度之下,他们已经在三天前重新得到了清点和安置,实际存活的人数是一万六千七百五十八人。如果不是你们挡住了吞世者的部队,这些人的下场不是死,就是比死还惨。或许你们觉得自己是失败者,但对于这一万六千七百五十八人来讲,你们毋庸置疑是他们的英雄。当他们对你们欢呼称赞的时候,你们也理当接受,这样才算得上是‘实事求是’。”
维兰依旧低着头,但这次是因为他不敢抬头。他害怕自己控制不住,露出一些不应该出现在阿斯塔特战团长的脸上的表情,这毫无疑问非常失礼。
他很不适应这种“被称赞”的感觉,即便经过提醒之后,他也能充分理解这一结论背后的客观逻辑,他还是没法适应:自打他被擢升为阿斯塔特,正式被算作天狮战团当中的一位战斗兄弟之后,他似乎就从来没有和战团一起,获得过这种“可以被承认的成功”。也是因此,维兰一时间被当前的事态给哽住了,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让谈话进行下去。
然而,就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里,战团的首席牧师伊萨里昂·萨拉克斯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副“我再也无法忍受了”的样子,大步流星地迈到了藤丸立香面前,“咚”地一声单膝跪了下去:“阁下,我们实在配不上您的如此善待,请把我们派往最为艰苦的战场上,让我们在生命的最后依然能作为薪柴,为帝国燃烧自己堕落不洁的灵魂。”
这种毫无预警的突然袭击,让藤丸立香忍不住流露出了一些坐立不安的局促感。似乎有一个瞬间,她想要从被自己垫高过的椅子上跳下去,把萨拉克斯牧师从地上扶起来。但事实上,她在确实从椅子上跳下去之后,就立刻通过他们二者之间的体型差距意识到,她想要把一位全副武装的阿斯塔特“从地上扶起来”这个念头到底有多么可笑。于是,她只得在地上胡乱地转了两圈,避开了牧师的跪姿正对着的方向,尴尬地表示:“你先起来,我们不能正常一点说话吗?”
牧师没有起来,反倒是战团长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也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在桌子边上单膝跪地:“请阁下成全,能让我们以死亡涤荡自己的罪恶。”
藤丸立香还没想到自己该说点什么,整个战团当中的所有人就在首席牧师和战团长的带动之下一同离席,稀稀拉拉地在食堂里跪了一地。石头的崽子还是石头,连脑筋开始犯轴的姿势都一模一样。要不是她大概能明白这群石头脑袋到底在轴什么,她实在是要被气笑了。
“起来,吃饭。有什么话吃完了再说。”藤丸立香深吸了一口气,无奈地使用了命令的语气,“别逼我很不雅观地跳脚敲桌子跟你们发脾气。人没吃饱的时候就是容易抑郁,抑郁的时候说的气话我不会当真。等你们真吃饱了,重新思考一番之后还这么觉得,我才会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多恩的子嗣犯起轴来确实难对付,但也不是没法对付。藤丸立香的表明自己观点内部逻辑的话要是对凤凰之子说,大概率没什么用,但对天狮说出来,别管他们是否真的认可其中的逻辑,他们倒是会听。在藤丸立香背后当背景板的那位禁军刚想要发表一点意见,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阿斯塔特们就已经讪讪地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地重新入座,安安静静地重新开始吃东西。这令禁军意识到藤丸立香自己其实完全可以控制住场面,因此一时间有些尴尬,只得同样灰溜溜地伸出手来,以将藤丸立香重新扶上垫高过的椅子这一动作来掩饰。
但萨拉克斯牧师虽然站起了身,却还是没有重新入座:“可是,阁下,饥饿是我们的忏悔——”
“——我以为阿斯塔特最好的忏悔是充分地为帝皇和帝国服务。”帝国圣人藤丸立香直接在话语权正统性这一块彻底卡死了对方,“不论你们是要继续在我的麾下服役,还是打算前往艰苦的战场进行赎罪远征,此时此刻你们都应该维护好自己作为‘为帝皇散布怒火的代行者’的功能与职责——好好吃饭,确保自己能够维持最佳的作战状态,明白吗?”
牧师不情不愿地闭了嘴,不情不愿地盯着长桌上色香味俱全的食物看了几秒钟,不情不愿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吃东西。可惜,就算宴会上的所有料理都是由卫宫大厨和玉藻猫倾情制作,口味上绝对有保证,从萨拉克斯牧师的表情上来看,也很难说他的舌头尝到了什么味道。
藤丸立香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也想吃,但她今天只能喝点汤。
“有关你们为什么觉得自己不洁或者堕落这件事,说实话,我说不定比你们自己更清楚前因后果。”她不是很开心地用勺子扒拉自己面前的汤盘,装饰用的欧芹叶都沉下去了,“且不说你们中的一部分人见到的那个亚空间生物是什么,你们的生命到底被什么东西干涉过了——据我所知,在我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应该有不下四批完全不相关的人对你们进行了纯洁性测试与相应的检查,这四批并无关系的队伍也在互相没有沟通的前提下得出了相当一致的结论。只有阿斯克勒庇俄斯认为你们中有一部分人的精神和灵魂受到了伤害,产生了一部分不可逆的记忆缺失,需要略微修养;除此之外的禁军、极限战士智库、甚至代表圣锤修会的灰骑士都认为你们没有任何堕落的迹象。这还是没办法说服你们,认为自己没有被混沌影响吗?”
“可是阁下,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过。”萨拉克斯牧师说,“即便它造成的影响并没有立刻就体现出来,谁又知道其中是否埋藏着某些隐忧呢?一度发生过的错误即为永远的错误,一度发生过的堕落即为永远的堕落。无论如何我都恳请您,让我们能够亲手终结这份罪恶。”
“这话说得在理,在帝国的逻辑当中是通顺的,但我不赞同。”藤丸立香喝了一勺汤,觉得已经有点冷了,“原因很简单:如果我一旦赞同了这个逻辑,那现在这个房间里最该被我下令处死的人就是我自己了。我还有事没做完,还不能死,因此我绝不会赞同这个观点,还打算把像你们这样,实际上罪不至死却觉得自己该死的人一起抓来给帝国打工。萨拉克斯牧师,你觉得怎么样?”
这下,轮到萨拉克斯卡住了。他的一部分大脑在思考该怎么反驳,另一部分大脑则在思考为什么藤丸立香会这么说,而这两部分的想法很快就左右互搏了起来,连坐在桌子对面的维兰几乎都听得见首席牧师脑子里乒乒乓乓的运作声。战团长对此当然也很困惑,但好在,他不需要思考怎样反驳藤丸立香的观点,于是他能把同时困扰着他自己和首席牧师的那个问题问出来:
“阁下,恕我冒昧,您曾经犯过怎样的错误?”
“难说。不是我想敷衍,是真的太多了,不适合在需要专心吃饭的时候讲。”藤丸立香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我虽然不怎么提这个,但我确实有个称号叫‘饮罪者’……感兴趣的话你可以找个时间问问西吉斯蒙德这称号怎么来的,那可是相当长的一个故事。”
维兰将信将疑,主要是藤丸立香那张过于年轻的面孔,在这种与人生阅历直接相关的话题当中,很明显地欠缺说服力。但考虑到对方的身份,又搬出黑骑士作证人,应该不至于编瞎话来骗人。
“既然如此,您又是怎么应对这些错误的呢?”战团长真心实意地虚心请教。
“我也没什么好办法。能改正的就尽量改正,没法改的就尽可能做出补偿,无论如何都要复盘找出原因,督促自己不可以再犯。没什么特别的。你们好歹也打了很久的仗,这都是想战场上活下来就必须学会的知识,我不觉得你们需要这方面的指导。”
藤丸立香沉默了一小会,又叹了口气:
“我那时候有句话是说,‘真正的强者不是不会失败的人,是可以允许自己失败的人’。但实际上,允许自己失败也是很困难的事。世上的绝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很多时候都没办法打心底里允许自己失败。这方面我们或许可以共勉:
“一直以来,我都只是忍受了自己的失败,然后重新站起来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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