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热度还未完全降温，大约一个星期后的下午，县委宣传部的老张第一个发现了新大陆。他戴着老花镜，照例在办公室逐字逐句地翻阅新到的《国家日报》，那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
忽然，他的目光在一个不起眼的右下角定住了，手指下意识地推了推滑到鼻梁的眼镜。“这……”老张的声音难得卡住了，他猛地抬起头，冲着办公室里其他正在喝茶、写材料的同事喊道：“快来看！快来看！咱们县里水淼写的那篇稿子，上……上《国家日报》了！”
话音刚落，办公室瞬间静下来，等到理解老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随即，“呼啦”一下，所有人都围了过去。
确认无误后，整个宣传部像炸开了锅。哎呀，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他们这些专业的笔杆子还没有上过国家的报纸呢，别说国家的了，就是上省里边的报纸也是屈指可数的。
可是看看人家，在什么单位？！可以说都是大老粗的地方，硬是磨起了文功夫，把他们这些人都给比下去了。
电话立刻成了最忙碌的物件，等到领导知道之后，后一个电话就直接拨到了军委会。
接电话的正是周干事。听到消息，他手里端着的搪瓷缸子“哐当”一声掉在桌上，茶水溅到桌子上也顾不上擦。
水淼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什么事情让从容不迫的周干事都这么失措了。也是这个年代的电话机质量不行，水淼模模糊糊也听到了个大概，好像和自己有关。
“啥？国家日报？张科长，您没看错吧？”得到肯定答复后，周干事扔下电话，像个炮弹一样冲出了办公室，一路喊着“领导！领导！天大的好消息！”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引得各个办公室的人纷纷探头张脑。
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到半小时，传遍了整个军委会。水淼都有点不适应这样的热情了，在她看来，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小事而已，还不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啊？！
但是，对其他人来说，这可不是普通的喜讯。在这个偏居一隅的小县城，自有史以来，别说正面报道，就连名字都几乎没在国家级的报纸上出现过。
老辈人闲聊时说起，上一次县城名字出现在京城来的文书上，还是民国年间因为一场不大不小的匪患，被上面给批评了。而这次，是带着光彩，以先进事迹的名义通过国家的喉舌广而告之的！
不说军委会这边怎么高兴了，就连县委大院的领导亲自打来了电话，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喜悦：“老赵啊，你们军委会这次可是放了一个高炮啊！给咱们全县人民脸上增光了！”
电话这头的军委会赵主任，握着话筒的手心都有些汗湿，连声说着“是同志们工作做得到位，是水淼同志笔头子硬”，嘴角却快咧到了耳根。哈哈哈，都说咱们这院里都是一群武夫，现在看到秀才的能力了吧。
紧接着，地区、省里的相关上级部门的表扬和询问电话也接踵而至。军委会那部黑色的摇把子电话，几乎就没歇过，铃声一阵紧过一阵，周干事接电话接到嗓子冒烟。往日里有些严肃的军委会大院，此刻都洋溢着一种过年般的喜庆气氛。
第二天，赵主任去市里开一个关于双拥工作的协调会。他还特意换上了那件半新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会议间歇，他端着茶杯，看似不经意地和邻座的同行闲聊：“最近啊，我们县里在拥军优属方面，也就是做了点扎实的工作，基层的同志比较用心，发现了个不错的典型，写了篇稿子……”
他顿了顿，轻轻吹开杯口的茶叶，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几个人都听见，“嗨，没想到，连《国家日报》都注意到了，给登了一下。篇幅不大，就是个‘豆腐块’，但这说明上面的导向嘛，我们以后更得把工作做细做实才行。”
都是干一样工作的，其他地方的领导怎么不知道赵主任这里拔得头筹了，一个个心里酸溜溜地，但是又想从老赵这个大老粗这里知道更多细节，他们做不了第一个，但是不能做最后一个啊！
老赵享受着这种聚焦，腰杆挺得笔直，脸上的光彩藏都藏不住，那是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不过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已经有人想要挖墙角了。
水淼自己稳得住，不过还是能感受到周边的变化比上次更甚。同事们看她的眼神，除了之前的尊重，更多了几分由衷的钦佩和隐约的距离感——这是一种对“能人”的自然反应，仿佛她已和他们不在同一个层面。
甚至有其他单位的干部，会借着来县里开会的机会，特意到水淼办公室门口转一转，想看看这个能惊动《国家日报》的“女秀才”究竟是何方神圣。
甚至就是县里都开始打水淼的主意了，这样的能手放在军委会不是屈才了吗？！领导都在私底下谈起：“水淼同志的能力，大家也都有目共睹。组织上还是要对她多考虑考虑。”
闻弦歌而知雅意，这“考虑”很快便落了地。县委宣传部的直接到了军委会，想要借调水淼到宣传部担任宣传干事，参与全县的重点宣传报道工作。
显然，县委领导们看中了水淼那双能发现基层闪光点的眼睛，和那支能将平凡事迹写出温度与力度的笔。
为这事，老赵万般不情愿，但是县委宣传部握着尚方宝剑，他也不能多说什么，但是闷声不吭可不是他的性子，磨了好一阵子，也不知道要了多少好处，含泪将这个宝贝疙瘩让出去了。
等到来询问水淼的意见之后，其实根本没有给水淼什么选择的空间，她难道还能打县委的脸吗，赵主任这边都已经妥协了，她倒是梗着脖子不去，不也是给赵主任添麻烦吗？再说，换到这个新的岗位到底对她是有益的，水淼同意了。
消息传开，反应各异。水淼这短短一段时间愣是从一个临时工三连跳了，但是也是她自己的本事。军委会的老同事们纷纷道贺，虽有羡慕，但大多真心为她高兴。
周干事更是感慨万千，要知道他还是军委会里第一个见到水淼的人。那个时候的水苗虚弱不堪，哪里像现在这样充满了活力。“水淼，你是真行！到了县里，好好干，给咱们军委会争光！”
县委那边人要得急，水淼不得不赶紧今天就把工作交接完，等到明天就要换到新的岗位上了。回家时间还早，水淼抽空去了一趟娘家，这事要跟二老说说，不然来找她扑个空总不好。
不过，家里显然有什么大事发生了，除了她妈在家，她爸还有大哥居然都在家，这个点可还没下班啊。
看到水淼来了，水淼妈妈赶紧用袖子抹了抹脸，刚刚明显哭了。水志邦看到水淼也有一瞬间惊讶，“淼淼回来了？这段时间不忙吗？”他知道自己女儿这段时间在单位里出名了，写的文章都上省报了。
“今天刚交接好工作，换了新岗位，来跟你们说一声，免得去找我的时候找不到人……”说着就把这几天的事仔细说了说。
果然，水淼这么一说，小老太激动得差点没站稳，这是大好事啊！但是看到笑着比哭着还难看的儿子，她脸上的笑容绽放到一半又合拢了。
“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吗？”水淼一看两个男人这样子就知道事情不小。
“唉，还不是吴秋云这个女人……”水淼她妈顿时怒火丛生，直接叫了儿媳妇的名字，“她仗着你爸还有你哥在县府大院里工作，收了不少人东西，说是帮他们办事……”
好家伙！水淼都觉得吴秋云这人太过大胆，简直是胆大妄为，这都敢做！！
“你爸你哥平常帮点小忙，做个顺水人情都还好，像直接收回扣这种事情怎么敢干的？！”水淼她妈气急了，“她有胆子干这个，倒是别把事情搞砸啊！！”
“事情怎么说，把东西都给退掉，我们补偿一部分都行啊！！”水淼说道，这个时候最是不能留下污点的。
“事发了，别人直接到单位找到你爸你哥，但是他们压根就不知情，后来吵开了才知道是吴秋云自作主张，她把所有东西都送到娘家去了！！我就跟她说，不把东西追回来，就别回来，在她娘家待一辈子吧，看看她掏心掏肺的娘家对她怎样？！”
水淼说呢，怎么今天这么安静，原来吴秋云不在！“不能干等着她，这事情不能拖，报警吧，把事情闹大，该赔的赔，该证明得证明……无论如何，不能影响工作，要是工作还因为这样的事情丢了，那才真的损失大了！！”水淼劝道。
她知道老两口心疼那些要赔的东西，觉得自己一点都没有得到还要赔，太冤了。但是水淼知道，“三反”运动就要开始了，这事情不处理干净，不把两人从里面摘出来，要是被三反波及到，那才叫真的冤呢。
“报警就报警，但是凭什么家里赔……她吴秋云都不跟我一条心……孩子也不管不顾……”大哥水钟忿忿不平！
“行了，你别说话！”水志邦刚刚一直都不发表什么，闷闷抽旱烟，但是现在他开口，水钟也不多说。
水志邦看向水淼，说道:“真要到这地步吗？”他觉得水淼应该知道些什么。
水淼点点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在这个时候，不能有一点差错。”
说完，几个人也都不再说话，显然做这个决定不是那么好做的。水淼也不多待，到了孩子放学的时候了。不过临行前，还是偷偷给她妈塞了钱了，家里接下来怎么做都绕不过去用钱的。
水淼赶到育儿班的时候，就见到安国这孩子和剩下的几个小朋友玩着积木，看到她的身影，立马对玩具一点都不留恋了，蹦起来就往她这里跑。
“接姐姐，接姐姐！”他知道接下来就是去小学，接上两个姐姐，然后一起回家。说实话，他们一路走回去，都要走一个小时，这对于几个孩子显然吃力的，但是对他们来说，有妈妈在身边，就不觉得累。
小家伙已经拉着她往前使劲跑了，像一匹脱缰的小野马，水淼只能跟老师短暂打了声招呼，就被这小子给拉走了。
到小学的时候，刚碰上放学，两姐妹一起出来，还是安国眼尖，一眼就认出来了，一声声喊着，拼命挥手。三个孩子相互拥抱，活像是几年没见的样子，相亲相爱的模样，但也一点都不妨碍待会儿为了一点小事争争吵吵。
水淼就这样看着三个孩子蹦蹦跳跳跑前面，嫌弃她走慢了，还回头拉她。安国在学校里还只是玩玩闹闹，但是盛华和颂华早就懂事了，在学校里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知识。
尤其是盛华，展现出了在数学方面的天赋。颂华则对语文格外感兴趣，小人儿念起课文来字正腔圆，唱歌也清脆动听。她们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眼神更加自信，谈吐也更有条理。这都是水淼喜闻乐见的。
但村子里，葛大妮的闲言碎语并未因水淼的高升而停止，反而因为嫉妒发酵得更加酸腐。她不敢在家里絮叨，但是碰上村里其他妇女，一撺掇，什么小话都说的出来，别人附和她还越兴奋，全然不知这是在看她笑话呢。
“哼，去了县里又怎样？还不是个寡妇！心思不用在正道上，就知道惯着两个赔钱货，我看她能惯出什么好来！”“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心都读野了，将来谁敢要？”
这些话，时间长了，还是会钻进盛华和颂华的耳朵里。这不，就今天，颂华和小伙伴跳皮筋时，又有调皮的孩子学着大人的口气嘲笑她们“丫头片子读书没用”。
颂华气得小脸通红，跑回家，抱着水淼的腿委屈地问：“妈妈，为什么大伯母和村里有些人，总说我们女孩子读书不好？我们明明比很多男孩子要乖，要认真啊！”她在学校里其实也感受出来了，因为上学的女孩太少了。
水淼放下手中的材料，将颂华抱起来放在膝上，又招手让跟在后面的盛华也坐到身边。
她看着两个女儿清澈中带着困惑和不忿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愤怒，更有一种要将她们从这陈腐观念中彻底解放出来的决心。
她想了想，没有直接反驳那些闲话，而是换了一个角度，问道：“盛华，颂华，你们看妈妈现在的工作，重要吗？”
“重要！”两个孩子异口同声。颂华抢着说：“妈妈的写的字能登在那么大的报纸上，大家都看！”
“对啊，”水淼微笑着，“妈妈做的工作，需要文化，需要动脑筋。如果没有当初努力识字读书，妈妈现在可能还在为每天吃什么发愁，更不可能去帮助那些烈属家庭，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想法让那么多人看到。你们说，读书对妈妈重不重要？”
“重要！”两个孩子用力点头。
“所以，”水淼语气坚定起来，“读书对任何人都重要，不分男女。那些说女孩子读书没用的人，是因为他们还停留在旧社会的老黄历里，看不到新时代的需要，也看不到女孩子身上蕴藏的巨大力量。”
“你们要记住，读书不是为了嫁人，也不是为了和别人争一口气，是为了让你们自己变得强大，有智慧，有力量，能够像妈妈一样，甚至比妈妈做得更好，去实现自己的价值，去为国家做更多的事情。”
她轻轻抚摸两姐妹的头发，声音愈发温柔而有力：“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住。但我们可以用行动证明他们说的多离谱。你们好好学习，一天比一天进步，就是最好的回答。等你们长大了，用自己的学识和能力做出了成绩，现在这些闲言碎语都已经靠近不了你们了。因为他们就好像地上的蚂蚁永远不会理解老鹰飞在天空中的感受，明白吗？”
盛华和颂华并不能完全理解妈妈说的话，但还是认真地点点头，因为她们知道谁才是对自己真正好的人。两人目光炯炯，她们都要成为像妈妈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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