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个东西……”童韵文手抖得厉害，“我不知道是什么，但肯定不对劲。”
打了针后，她立即开始出虚汗，头晕眼花，全身没力气，神思恍惚，说真的，连今天吃饭了没有，她都不记得了。
季齐整颗心像在滚油里炸过，又在冷水里浸过，他闭闭眼睛，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为季颖，为整个季家，向完全无辜的童韵文道歉。
“我会把你救出去的，一定会，你一定会好的。”他有些哽咽。
童韵文精神不济，很快再度昏沉了下去，那个好字含在嘴里，囫囵着没吐出来。
季齐把她放下，粉剂塞到了口袋里，他走到门口，许欢宴摆摆头，示意他快走。
季齐推着清洁小车往走廊另一头去，他的脚步千斤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脏上，最软的肉被来回地戳，早就血肉模糊一片，再也好不了了。
许欢宴放开那个保安的胳膊，又塞了一张支票过去，人也快速消失了。
季齐泪眼模糊，在拐角处的杂物房，他喘了口气，准备趁最后一点时间撤离，接下来，就是二姐的事了。
松开小清洁车的扶手，他听见从另一头传过来的声音，小声争吵，声音很熟悉，是季颖和季芳。
季齐站着不动，人贴着墙，全身僵硬。
“人好好的没事，你既然坚持，我就让你见见，省得你说大姐不够意思，但放人走我真做不到，这艘船不是我的，我做不了主。”
这是季颖的声音，她有些不耐烦。
季家姐妹走走说说，说说停停，这次停在了季齐身边几步远。
“我说季芳，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啊？凭你的本事，想赚多少钱不可以？干嘛还揪着对错不放呢？”
“对错有那么重要吗？而且，你怎么知道你做的就是对，别人就是错呢？”
“人类进步的每一步，不都是这样走过来的，这本来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02
季颖强词夺理，滔滔不绝。
她们站在距离季齐三四步远的地方，两个在明，一个在暗，季家三姐弟像一幅奇异的画面，充满了让人难以忽略的壁垒分明。
季齐隐藏在黑暗中，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二姐，季芳的脸色很难看，是那种几乎透支了所有精神气的苍白，她沉默着凝视着大姐，带着微微的叹息。
“你真的这样想的？那我真没办法理解你……”
“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季颖不以为然，“任何一种药物都有双面性，都既能救人也能杀人，就看刀柄握在谁的手里。”
“你不要说你不在乎权利，不在乎金钱，你不在乎，是因为你是让的妻子……
季芳，你别天真了，这些年下来，你作为一个华裔科学家，能得到常人不能及的资源、名声、地位，还有各方面全力的支持和一路开绿灯，这一切，不都是和让有关吗？
哦，不仅仅是让，还有一个今天把你送到这里来的金教授，他们都是给你助力的风，没有他们，你要至少十年后，才能取得如今这番成就。
你如今有地位，有成就，转过身来指责说这些助力不对，说他们不够正义，季芳，你这样和忘恩负义又有什么不同。
用脚趾头想想，你也应该知道，在你提出E05的概念时，全世界该有多疯狂，就算背着你，这世界有多少人暗地里都在研究这个，你知道吗？”
季颖长篇大论，正义凛然。
“就包括你自己，不也是表面上不发声，实则上却还在研究吗？你又有什么权利指责别人不够正义？”
季颖嘲笑，“你又不是太平洋警察，管那么宽干什么？”
季齐很少听到大姐说话语气如此犀利，冷嘲热讽，火力全开，很多年前季颖当经纪人时，她以毒舌和不好惹出名，但这股子不好惹的气势，从来不在家里呈现。
他们都忘了，大姐这张嘴，是能够以一当十，黑白颠倒的。
季颖轻描淡写：“我们只是拿着全世界都要的东西去卖，谁给的钱多，我们就给谁，和做生意一样，不披什么正义的大旗，只谈商业和利润，不谈正确和错误。”
她终于发表完了所有感慨，季齐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冷笑声，是鼻子里发出的嗤笑。
03
“是吗？”季芳笑起来，她靠在旁边的船栏杆上，侧身去接雨水，外面风大雨大，游艇也在轻微摇晃，像喝醉了酒一样。
防雨措施做得很好，她的手伸出去老长，也不过湿了指尖。
季芳收回手，语气漫不经心又充满了浓浓的嘲讽。
“如果真的不讲对错，你们为什么要偷我的试剂，而且瞒着我，一瞒多年？”
“我从没有否认过助力，但我毕业时，7个国家一流实验室的邀约也不是假的，再多的助力都不过是相辅相成，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想大姐比我更清楚。”
雨丝噼里啪啦打在栏杆上的玻璃护窗上，声声入耳，走廊上一片安静。
通讯器的耳机里是许欢宴在催促，说他们都已经下楼了，问季齐在哪里？为什么还不下来？
季齐把领口的摄像头对准外面的两个姐姐，这就是无声的回答。
季芳倚靠在栏杆上，面朝着季颖，声音淡淡的：“张文洋在替谁做事，你们名义上是自由商人，但到底背后利益是什么？你真当我是傻子吗？”
“这样的实验，受益者和幕后指使者，是一个区区财团或者集团公司能支撑的？季颖，我是个书呆子，但我不是傻子。”
季芳的手指在栏杆上轻轻敲着，心里只觉得好笑，好笑到那股子悲凉都渐渐淡去了。
让一直说E系列产品如今还只在实验阶段，没有投入正式使用，可那份过期的供货合同里，要的量却是惊人的。
这种供货量，只给实验室使用，那是明摆着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瞒着自己，不过是因为自己还有用，他们还想接着用而已。
让的背后，看起来只是一个军火家族，但实际上没有更大的力量支撑，也是走不了多远的，绵延上百年的家族，早像棵老树，盘根错节，无法撕裂开。
自己的能力，成了侩子手手里最锋利的刀。
04
季颖脸上挂不住，她反唇相讥：“那你想做什么？跳出来揭发我们吗？孩子呢？你想过吗？还有父母呢？”
季芳一下子哑口无言，脸色从苍白彻底蜕变成了青灰。
季齐在角落里看着自己的两个姐姐，大姐最后那句话，就像在血管里给他倒了一桶浓硫酸，把他整个人都烧得撕心裂肺地疼。
“父母已经来了法南，不打算再离开了，准备在那边养老，而你的孩子，如果你真的揭发了，你觉得让那边还会让你见到孩子吗？”
“可能不光是你，两个宝万，还有父母，我们所有人都要被牵连，你还能离开法国吗？就算你能离开，他们呢？能走？”
姐妹俩都沉默了很久，彼此都没说话，半晌后季颖才开口，语气斟酌。
“芳芳，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吧，只要装装傻，一切就都过去了，你如果不想再研究下去，我们就中止，好吗？你知道的这一切，就当不曾发生过，好吗？”
只要装傻当看不见就好了，她的世界还是一样的，有花不完的钱，高高在上的地位，慈爱的父母，听话乖巧的孩子，还有温柔体贴多金的丈夫。
花照开，大街上行人依然穿梭如织，学生背着书包上学，少男少女们打打闹闹相伴着往前走。世界依然美好。
所有的风雨飘摇，所有的痛苦折磨，都是别人的事，和她无关。
季芳抬起头，视线穿过大姐，和在阴影处的幺弟相碰，她隐藏起了内心的惊骇，目光落在季齐握在手上的那个小粉瓶上。
“我再问你一句：E系列，你们真的没有用在人体实验上？”
她轻声问，声音冷硬平静。
季颖张了张口，给了个非常肯定，斩钉截铁的回答：“没有，你知道没有你，我们永远只能停留在实验阶段的。”
季芳脸上露出一丝有些古怪的笑容，充满了自暴自弃的无奈。
“我明白了，走吧，带我去看看童家小姐。”
05
季颖笑得非常开心，显然认为自己说服了妹妹，也是，这个世界上，妹妹最在乎的人有三个，丈夫，子女和父母，只要捏准了这个，就所向无敌了。
她走了几步，疑惑停了停，发现季芳没有跟上来。
妹妹靠在栏杆上，一侧肩膀微微缩着，手掌按揉着胃部，眉头紧皱。
“你怎么了？又胃疼了？”季颖倒回去问，季芳弯下腰，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季芳的胃疼是老毛病，年轻时做实验太废寝忘食，常常不吃饭，落下了老胃病，婚后也是时好时坏，一生气或一吃寒凉的东西，准犯，季家人都知道。
“我带了药，在房间的手提包里。”季芳断断续续，“你替我回去拿。”
季颖犹豫了几秒后，很快答应了，她可不想让季芳真正不高兴，无论是出于哪方面的考虑。
她飞快跑远了，季芳蹲在地上慢慢挪到墙面坐下，好像累到了极处，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一样。
“二姐。”季齐喊了一句，就要从杂物间出来。
“别出来，”季芳靠在墙上轻声说，“你姐夫肯定会去看监控的，他现在盯我一定盯得紧，你别出来。”
季齐哽咽着：“二姐，你刚才就认出我了？”
季芳嗯了声，笑了一下，她把脸埋在膝盖上，看起来像是在忍疼一样，“你的眼睛骗不了人……季齐……真难为你了。”
季齐嗓子堵住，想放声大哭一场，却忍住不敢动。
监控摄像头已经正常运作了，刚才没拍到他进入拐角，但现在出去，可是会妥妥拍个全套的。
“大姐在撒谎，我刚才去见了童韵文，她被注射了这个。”
季齐把小粉瓶贴地丢出来，瓶子很小，咕噜噜滚到了季芳脚边，刺穿了季芳最后一丝侥幸。
季芳默不作声，她感觉自己整个喉咙里都积满了血，心脏深处传来的哭声，尖利得变了调，就像砂纸刮过锅底，让人翻江倒海般难过，难过得无与伦比。
她左右手互掐着，手背上是破了皮的血痂，一道又一道。
06
父母，子女，丈夫，这三个组合起来的分量，就是季芳的全世界，她最简单的快乐哀愁。
这些是实打实的真实，那些人间大义，则都是虚妄的，不能吃也不能穿，不能给她带来实际温暖……
可是——谁不是父母生的？谁没有家人朋友？人不能仗着有权有势，就漠视别人的生命。
这是做人的根本！
“如果连做人的根本都丢了，人都不是了，我们要父母孩子和老公干嘛呢？”
季芳的眼泪顺着苍白青灰的脸颊，大颗大颗滚落，她的脸整个都被泪水浸透，犹如凄冷的鬼。
“我会提出要求，让他们放人，对他们来说，我比童小姐重要太多，所以他们应该不会拒绝。我会亲眼看着童小姐明天一早在罗马下船，你们注意接应就好，其他的，你们就别管了。”
季芳大口喘着气，小粉瓶被她捏在手心里，顺进了口袋。
“你姐夫有个手机，那是他贴身带着的，里面的东西肯定比电脑里的多，你去给我弄个一样备用的，手机型号是……，晚餐时间是晚上八点，你们找人送来，不要你，你太危险了。”
装扮得再仔细，作为亲生姐弟，季齐在季芳看来依然满是漏洞，她如此，相信在大姐眼里，也是如此。
这世上没有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无论是财富、地位还是能力，这些让人疯狂和丧尽天良，可永远不会是唯一的正确的答案。
一墙之隔，季齐哭得泣不成声，这几天备受煎熬的心，缓缓落了地，喘息着挣扎着活了过来。
季芳用力咽下喉头那口堵着的硬块：“别哭，季齐。”
她轻声说，侧头看着从走廊那头跑过来的大姐，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沉下去，冷酷无比。
“你马上走，相信二姐，他们最后一定会一无所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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