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屋子里的三个人，都一时失了语，皆面面相觑。
季齐是最后加入的，关于钟裕和段红，他只知道个很模糊的大概，只知道钟裕是张文洋在国内的走狗，帮他转移资产。
许欢宴好点，听得多一些，但对之前钟裕那林林总总数十家有关联的公司，也是囫囵吞枣，只溜过一眼。
至于万姿，这种细节，她就更不知道了。
三人脸上一模一样的茫然，让陆景明微微笑了一下：“你们不记得很正常，这是细节中的细节，我也是因为涉及到洗钱，所以多留意了一些。”
“我们查到最后的结果是，钟裕自己名下有18家公司，亲戚名下有54家，而这个‘日昌’开始在他亲戚名下，后来办过一次股份转移，变成他的了。”
“这家公司情况比较特别，它是生物科技，子公司也是，但在任何场合，哪怕是官网和日常工作汇报上，子公司都以字母代替，从来不出大名。”
“‘大力神’就是它的字母子公司之一。”
“由此可见，赵思怡的死，不但是蓄意谋杀，而且背后的水，深到我们想象不到。”陆景明揉了揉眼睛。
这种情况这几年都在发生，万锦飞不是死于药物反应第一人，这类官司也不是第一次打，官方更不是第一次立案。
却屡屡都被按了下去，即使有人发布在网上，也很快在还未形成大势之前被人灭了。
评论禁止，转发无效，话题消失，热搜被撤，往往不要两个小时，从有到无，一点声音都没有。
群里的那些受害者，无论怎么蹦跶，都像水面上的泡沫，很快消失了个干净。
“但这次有些不同，他们敢明目张胆地制造车祸和入室翻查，那一定是赵思怡碰到了什么。”
“欢宴，你有空的话，去河北见一见赵思怡前天见过的那个人，从那人那里打探消息，不过你们要小心些，这些和张文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可疏忽大意。”
“我也会把事情报告给辛先生，以防万一。”
陆景明声音如常，没有半分波澜，“如果抓到他们在国内做什么的证据，上面就有理由公开处理他们了。”
02
聊够了，也聊透了，许欢宴和万姿约好了第二天去河北的时间，两人走了，屋子空了。
万姿坐在小阳台的绿植中间发了会呆，拿着把伞下楼出了门。
楼下的楼道门前停着一辆小小的电动三轮车，车厢里蜷着的是今晚值班守着的保镖。
她刚从楼道里出来，三轮车里的人就动了动，显然看到了她，要下车。
万姿摆手，表示自己只是在小区里走走，别那么紧张，那人不动了，看着她撑开伞走进雨里，也拿了把伞下车，远远跟着。
万姿顺着楼往小花园里走，小区的汽车都是停在地下，路面上除了几辆小电动三轮，没有其它车。
绿化很好，尽管春天还没来，路边已经有四季长春的绿植，下了雨，就绿油油的，在幽暗的路灯下闪着光。
她慢慢走着，在不远处的一个墙面隔板前停住，蹲下“喵喵”叫了几声，从包里取出几根火腿肠，用牙齿咬开，撕开薄膜。
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在她的伞上，雨不大，但依然能把人淋湿，像老天爷的眼泪。
春寒陡峭，让人牙齿发冷，指尖发凉。
过了1分钟，一只猫头从隔板后伸出来，是一只成年橘猫，它隔着距离看着万姿，目光警惕。
万姿不动，手里拿着火腿肠，默默和它对峙。
北京的各大小区里，流浪猫随处可见，万姿有时候会和陆景明带点猫粮和火腿肠下来喂食，当作散心，也是举手之劳。
这只橘猫年前当了妈妈，生了一窝小猫，小区里不少人都主动领养，那时候，小区群里还热闹了好一阵子呢。
万姿心想：这样的烟火气，她是有多久没感觉到了？
她觉得很累。
03
耳机里一直陪伴着她的陆景明，好像感觉到了她不稳定的心绪，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大橘猫磨磨蹭蹭挨了过来，走两步退一步，短短几米，走了好一会，警惕万分。
它身边没有了小猫，但肚子已经瘪下去，空荡荡垂在肚皮底下。
“听小区里的人说，他们曾经不止一次想把大橘领养回家，也有人愿意领养，但每次没几天大橘就会跑了，它不喜欢被人领养的家居生活。”
万姿没有理会陆景明的对不起，她在自说自话，陆景明听着。
万姿手伸长了一些，大橘往后退了一步，干脆坐下不再过来，只是看着万姿在上下打量。
“景明，我真的有点承受不住了……”万姿声音沙哑，带着丝颤抖。
承受不住不断地分离，不断地提心吊胆，还不断地有人死去。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妈妈，爸爸，赵思怡，还有那些听起来匪夷所思，距离日常生活太遥远的恐怖。
万姿讨厌这种用尽全力，却无法掌控的，软弱的，只能被动接受的人生。
耳机里陆景明连呼吸声都没了，他像夜色一样沉寂了下去。
“万姿……”他惶恐喊了声，却失了语，你想干什么？
你是终于等不下去了，也终于厌倦了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要离开我了吗？
陆景明不敢问。
“景明……”万姿把伞移了一下，雨丝飘在她脸上，她有些哽咽，抬肘用小手臂抹去眼泪。
“我们结婚吧，我不要等了，不想再等了，等你这次回来，我们就去民政局，我们要一个自己的，真正意义上的家，好不好？”
大橘终于一步步蹭了过来，一口咬上万姿手里的火腿肠，与此同时，周围的草丛和隔板后，探出了好几个猫脑袋，也都亦步亦趋，慢腾腾跟在了后面。
甚至还有一只猫抢在大橘前面，在万姿的手背上刷蹭了一下，蹭得她一手背的湿漉漉。
04
万姿从口袋里掏出好几根火腿肠，开始一根根撕，但也不耽误她说话。
她气息稳定，每句话都很温柔坚定。
“之前我是想等的，想等你还完债，或者再过两年，等三十岁我们再结婚，可是现在……我等不了了。”
“我不要那些悲伤的故事在我们之间发生，我不要生离，不要死别，我不要未知的未来，我想要的是：爱人在身边，温暖常相伴。”
我想要所有的怨恨、痛苦和孤独都在拥抱中化为灰烬，所有冰冷的绝望都消失，你我互为脊梁，不再寒苦一生。
隔着小小的耳机，万姿和远在香港的陆景明满面泪水，都哭得无声无息。
泪水成串地掉在地上，掉在书桌上，也掉在他们的心里。
——我要成为你的爱人，亲人，不让你受人践踏，被人欺负，不被这险恶的人世间所伤害。
——不会背井离乡，不会仓皇无依，不会孤单，不会痛苦，心中长留一盏灯。
——我愿自己是你在这人世间最暖的牵绊，最深的眷恋，福祸相依，生死相伴。
大橘靠过来，在万姿的手指头上舔了舔，粗糙温暖的舌面刮过指腹，痒痒的，万姿挠了挠它的下巴，大猫呼噜声响起，它眯起了眼睛。
你看，就算是不喜欢被领养，不愿意被驯服的大橘，依然会本能地喜欢温暖。
万姿想起小时候，家里每次过年清理卫生，总能在灯罩里发现很多小飞蛾的尸体，哪怕看起来再严丝无缝的灯罩里，也能清出一些。
母亲说：飞蛾扑火，想要温暖是本能，哪怕死，也是会扑向温暖的。
“景明，我在向你求婚呢，你听到没有？”万姿语音里夹着细微的哽咽，“你答不答应？”
陆景明闭了闭眼睛，一向冷静的脸彻底崩溃，最柔软的心脏被紧紧捏成一团，又疼又酸。
“傻万姿，我求之不得，虽然你抢了我的台词让我有些生气，但我也只要你，无论怎样，我都只要你，只要是你，就一切都可以，就都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陆景明勉强找回镇定，“你等我回家，最多一周，我就回去了。”
“回去我们就结婚。”
05
第二天一早，万姿和许欢宴一起奔赴河北某地。
这是个靠近北京的地级市，从北京开车过去两个小时，一路都是高速，很好走。
去之前，万姿在赵思怡的笔记上找到此人的电话号码，打通了，说明了自己要过去的理由。
那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家，姓陈，他听说赵思怡的事，在电话里大哭了起来，答应和万姿见面。
为了不引起怀疑，万姿和许欢宴一辆车，四个保镖另一辆车远远跟着，上午十点不到，他们就到达了那个城市。
昨晚的雨下了一夜，天亮才停，这场雨绵延着从京城到河北，地上全湿。
根据导航，他们找到了那个老小区，房子是四六层的低矮建筑，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
房子破旧，万姿和许欢宴顺着黑黢黢的楼道往上走，一路上被杂物绊了好几跤。
“我昨晚回去仔细看了群里的聊天记录，心里大概有了底。”许欢宴说，“这些受害者里面，中等偏下的人群偏多。”
那些膏药的主要宣传是说对腰腿疼，腰肌劳损，腰椎间盘突出之类有奇效，而大部分老人，能严重到去购买这么贵的膏药的人，都是老伤者居多。
他们中有极大一部分，都是年轻时的体力劳动者，或者是的士司机之类的久坐人群，老了后扛不住长期病痛，就信了他们。
刚开始，膏药总是能有奇特的止痛效果，让人精神焕发，脸色红润。
“长期被疼痛侵扰的人是很痛苦的，只要能止痛，他们就会如获至宝，陷入到狂喜中。”
许欢宴他们站在了六楼的一间铁门前，他笑笑：“所以这种药会有市场一点都不奇怪，太正常不过。”
他抬手按响了那个红色的，小圆点的门铃。
06
叮咚……叮咚……叮咚……
三声过后，毫无声响，许欢宴再按了一下，三声过后，依然没有人来开门。
两人等了两分钟，万姿打电话，电话那头提示对方已经关机。
许欢宴皱了皱眉，他再度按响了门铃，依然无人应答。
“是不是地址错了？”他问万姿。
万姿调出赵思怡的笔记照片，上面的电话号码和她拨出去的一致，地址也一样，全都无二。
资料上陈大爷和老伴一起生活，儿子在上海工作，平日里，家里就他们两个老人家，在群里，大爷的发言大部分也是语音，发文字的少，他有严重的关节病，生病多年。
“因为生病，大爷很少出门，买菜什么的都是大妈去，这老房子的六楼没有电梯，上下楼一趟都很麻烦……所以，我们没找错，大爷应该在家的。”
万姿迟疑了一下，又晃了晃手机，“可手机打不通……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许欢宴摸了摸下巴，眼角突然瞥见顶上红光闪了闪，他心里一惊。
“就算出了什么事，我们也没办法啊，我们只是看到你妹妹的聊天记录随便过来问一问，我们又不是警察，能怎么办呢？”
万姿挠了挠头，觉得许欢宴的态度有些古里古怪。
“你那个后妈就等着判刑了吧？其实照我说，你也没必要再管下去，就把那栋房子买了，重新买一套，和景明好好过日子，这件事就交给警察好了。”
万姿疑惑地看了许欢宴一眼，下意识跟着他的话往下走，叹了口气：“哪有这么容易的。”
她再度按了一遍门铃，叮咚声响起，但依然无人应答。
万姿靠在门边：“这件事的受害者已经从我爸一个人变成了两人，要不追究，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是过不去。”
她的脚尖碾了碾地，像是极为无聊，又有些焦躁，白色的亮皮鞋尖尖上，有红色的光晃了晃，一闪而过。
万姿怔了怔，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看许欢宴，眼神一片了然。
“景明倒是不乐意我管这个闲事，他也说直接交给警方和律师就好，其它的不用管。”
她貌似很烦躁地跺了跺脚，“不管可以，但总要有个说法吧，不然还能怎样呢？”
许欢宴一唱一和，他点了支烟靠在另一边门边吸了一口，压了压嘴角的笑：“那是，这人没了，总得有些补偿吧，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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