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戎试着教蔸娘一点简单、日常的意大利语。蔸娘对小弹舌的学习显得吃力,学了没多久就心不在焉,看着阿戎在纸上写下花体字,和她讲发音和词义,心里想着:得想个办法找一个能和戎哥一样的翻译,或者和契爷一样,想办法培养一个。
楼下传来女人们的笑声,吸引了蔸娘的注意力。她往下匆匆一瞥,看见游泳池边一群人挤在一起。他们人手一杯看上去多半带酒精的饮料;女人居多,穿着款式各样、颜色各式,但布料都不约而同的少的,大方展现她们的身姿,让路过的人都能知道她们花了心思保养的皮肉。女人堆里还有一个无法忽视的家伙,蔸娘几乎一抬眼就看见了——陆昀丰越发不客气,像是不知疲倦似的做一只开屏的孔雀。他现在正穿着长长的墨绿色丝绸长袍,长袍的绑带很随意的系着,随便动动就松了,露出里头精瘦的胸腹,半遮半掩地展示着零星几个吻痕。
陆昀丰马上就捕捉到蔸娘的视线。他抬头,看着蔸娘,浅笑着端起酒杯抬了抬。
他身边的女人看见了他的举动,顺着他举杯的方向,也看向蔸娘。忽然被拉到好些人视线聚焦下的蔸娘感到很不自在,捏着笔的指尖掐住笔杆,指尖都发白。
接着,她看见陆昀丰身边一个金发女人凑到陆昀丰耳边,一边瞥了好几眼,一边说着什么,蔸娘猜她大概在询问,问她们的共同情人他这个举动是为了什么。她听不到,隔太远了,不可能听见。她只能陆昀丰听完,又盯着自己,笑了笑,看口型他和女人说:“那是我的老板。”后面还有半句,但是她看不出来了。
但她觉得多半不是好话,因为最后他们笑成一团,女人放开嗓子调笑说陆昀丰:“你真坏!”
蔸娘对他们调情的场面失去兴趣,转回脑袋看到阿戎已经停下了笔,并且直直盯着自己,表情,有些复杂,忧虑和不悦参半。
“我知道我再说你要觉得烦了,但别对他感兴趣,别跟着他去……玩。”
“不烦。”蔸娘笑了笑,“我知道。”
恩佐在放松下来的时候会走来走去,不似他刚刚出现在蔸娘眼前那般阴郁,他看见了阿戎在教东方来的小姑娘自己的母语,就捧着一杯咖啡一晃一晃地挪过来,歪着脑袋看。
蔸娘抬头看他一眼,想起西尔弗养的那只过来蹭自己的狗。
恩佐严肃地看了好一会儿,阿戎的手写短句。
阿戎停了笔,戏言道:“有什么指摘呀?”
恩佐摇摇脑袋,说:“不敢。但是,没那么麻烦,如果你要学意大利语。”
然后蔸娘就看着恩佐腾出一只手,把五指都捻住并在一起,虚握着一个空气小球,说:“就这样。”
阿戎憋了两秒笑,最后认输无奈地捂住了脸,笑着把恩佐的手拍开。
蔸娘现在才反应过来恩佐刚刚的严肃不过是对接下来玩笑的铺垫,他现在得逞地笑着,像是翘着尾巴的小动物。
楼下泳池几声女人的大声尖笑又吸引了蔸娘的视线,但是再看向人群,本应该被簇拥在中间的人不见了。蔸娘还在愣神,陆昀丰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来活啦,领导。”
“嗯?”蔸娘没反应过来,闻声回头。
陆昀丰的丝绸长袍开得腰腿若隐若现,大概是身上被那些女人玩水泼到了,湿漉漉的还挂着水珠,在蔸娘面前更是发足了马力开屏。他看对方没有反应过来,又开口:“嘉米诺请你过去一趟,没说要做什么,但大概是要你去做个见证人。”
蔸娘点点脑袋,站起来一边往露台的门走一边说:“我去拿包,你开车等我。”
陆昀丰还没有应下,阿戎先一把拽住他的长袍绑带,扎粽子似的,用力把两条绑带绑紧还打了个死结。接着,阿戎气冲冲走了。陆昀丰好笑地看他,对他的背影调侃:“你紧张什么!”
老嘉米诺先生看上去状态很平静,面色依然是不好,毫无血色呈现灰白。蔸娘知道人都会生老病死,但是每次看见的时候还是感到害怕,毕竟这是她头一次亲眼见识油尽灯枯的状态。
还是这间满是医疗器械的纯白大理石房间,蔸娘在近期已经来了第三次,但是还是习惯不了这里亮堂又冷冰冰的装潢,她觉得像一口大棺材。
“你究竟在怕什么?”老嘉米诺现在靠着几个枕头和软垫,半倚着坐在床头,看蔸娘的眼神还是有些鄙夷。
“没有。”蔸娘撒谎,摇摇头。
老嘉米诺大几十年的人生阅历不至于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孩子糊弄,他没信,继续问:“怕我这样的老头子从被子里掏出来一把枪?”
蔸娘张了张嘴,想说不是的没有这么想,但是脑子快了嘴一步,想到了眼前这位老人在一瞬间垂死病中惊坐起端出一支狙击枪的样子,有点想笑,于是闭上嘴抿住,同时偷偷咬自己的口腔内壁。努力缓和了几秒,她才低声道:“对不起。”
老嘉米诺用已经略显浑浊的眼睛瞪着她看,老态耷拉下来的眼皮下方是一颗海洋似的眼珠,很蓝,让人下意识担心自己落下去会溺水。蔸娘忽然意识到恩佐和他父亲可能真的长很像,至少眼睛比起其他兄弟姐妹,他的最贴近了。
老先生最后叹了一口气,有些生气,但是妥协了:“等到时候,要你去趟蒙泰圣安杰洛,我名下在有一处房产,东西放在地下室,遗嘱就在里面,拿到了之后,就放你那儿,别弄丢,更别让我那几个孩子看见,我的律师会告诉你公布的时间。”
蔸娘先是机械地点点头,就像她每次从林嘉文手里接到某个工作的时候一个反应,但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她把“好的”说道一半,很快就改口:“但是,我来您屋里,他们这么关注,肯定就知道了,我去蒙泰圣安杰洛他们铁定跟去。您为什么不在电话里,或者用‘网’?”
“恩佐在‘网’里,我不能厚此薄彼。”
“那您真是用心良苦。”蔸娘轻轻笑了一声,带出点鼻音。
“电子设备没有人好信任,你做林嘉文的头马,不应该这么天真。”老嘉米诺看她偷偷暗讽的样子,倒也不恼怒,只是还是维持着看不起人的样子。
蔸娘不吱声了。她目前为止也只敢暗暗地、小心地说点阴阳怪气的话,但若是对方看出来了,并继续指出她的不是 ,她又会折回一株蘑菇的状态。
老嘉米诺见她沉默不语,但是看上去又没有很服气,反而看上去在生闷气,于是换他笑了一声,用意大利语嘀咕“ 小孩子”。他给蔸娘一个信封。信封两个手掌大,里面鼓鼓的一个硬物。
蔸娘接过来,隔着牛皮纸摸了摸,感觉像是个钥匙,款式还很原始。她问:“这是,放遗嘱的地方的钥匙?”
老嘉米诺回答:“那栋宅子有个花园,你到了之后找个雕像,钥匙孔的有东西挡着的,你把它拔下来。”
“只有一个雕像,是吗?”蔸娘轻声问。
“那不可能,一个花园里只放一个雕像太怪了。”
“那我要找哪个?”
“你看到了就会知道。”
蔸娘张了张嘴,皱起眉头,心想:这算什么回答。但是嘴上没敢再说。
老嘉米诺倒是看得出她的疑惑,又说了一遍:“你看到了就会知道。”
蔸娘惴惴不安地点了点脑袋,心里悬着,有点慌。
老嘉米诺交待完了,紧接着就问:“罗比有和你一起来吗?”
蔸娘反应了两秒,才知道他说的是恩佐,点点脑袋,一边慢慢往外退,一边说:“我叫他进来。”
恩佐被她招呼进去的时候,看她的眼神带着点怨念,脚步慢吞吞的,几乎踏出一步要花三秒钟。
蔸娘把他往上推了推,轻声用阿戎安慰自己的话给了他:“他都快没几天活的了,你让让他。”
晚些时候,凡妮莎问蔸娘去不去看话剧。蔸娘想用听不懂意大利语拒绝,正想着要怎么说可以委婉一些,却看见一辆金色劳斯莱斯停在自己跟前。加百列从后座下来,接过仆从为自己开门的手,扶在门把,给了蔸娘一个邀请的手势,请她上车。蔸娘还没来得及问,他就说:“上来吧,今晚有场歌剧你务必赏脸。主演是出名艺术家,一票难求的。”
蔸娘尴尬死了。
但是凡妮莎大方地推了推蔸娘的腰,把她送上车去。
到了门口,上台阶的时候,她才小声地、为难地说:“我听不懂意大利语呀。”
但凡妮莎安慰她说:“别担心。”
进去了她就知道了“别担心”的含义——她跟着凡妮莎和加百列进的是二楼的包厢,嘉米诺家里的三个亲生子都在场,还有陆昀丰就坐在她边上。但是恩佐不在。
蔸娘很自然地坐在陆昀丰边上,一坐下来就换了他们之间才能听懂的母语轻声询问:“恩佐知道吗?”
“我猜他知道,至少银老板知道。”陆昀丰换了一边翘腿。
“银老板?哦……西尔弗?”
“对。”陆昀丰把剧目单递给蔸娘,一边问:“你和戎通过气了吗?他如果不知道你在哪会把罗马地板砖都翻过来。”
“我上车的时候就和他说了。”蔸娘打开剧目单一看,今晚要演的是《麦克白》,她看了看题目,又看了看已经落座的其他三个人,皱了皱眉头,“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麦克白为了撺掇王位杀死自己哥哥,还有预言会成为国王的人,最后被他哥哥的儿子弄死,这个意思。”
“我知道这个故事。他们一家子看这个故事相互威胁拉上我干什么?”
“别慌张嘛,领导,他们怎么弄死对方,血都溅不到你身上。”
“而且我下午刚刚单独进过老先生的房间,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为了什么,这合适吗?他们怎么……”
“往好处想想,至少他们三个人现在都在场,你没有和其中任何一个有过于亲密的嫌疑。”
“操。”
陆昀丰笑起来:“你说脏话和猫叫似的。”
观众席上的灯逐渐暗下来,两边的音响里传出剧目即将开始的提示。片刻后,红色的帷幔向两边敞开。三个女人站在中间,开始说开场的台词。
幸好不是意大利语。蔸娘心想。但是文绉绉的、诗歌似的英语,听起来反应还是让她慢几拍。但是陆昀丰还是尽职尽责,靠近她,嘴唇就凑在她耳边,让他的学生可以闻得到他身上的香水味道。
台上的人一言一语,他同时咬着蔸娘的耳朵翻译:“三个姊妹何时再相逢?在雷鸣闪电交加中,还是在绵绵不绝雨蒙蒙中?等待这一切喧闹消散,败军高奏凯歌回……”
蔸娘被他的吐息弄得痒痒的,耳朵有些发烫,但是没躲开,也没有拒绝和制止他的翻译。她的老师确实是一个尽职尽责的翻译,她觉得同声翻译让她轻松多了。陆昀丰低声说话的声音让她想起他们在实验室里上课,这会儿耳朵上毛细血管里的血液代替了酒精灯上被灼烧的药剂,细细密密冒着气泡小声沸腾。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灯光全部亮起,演员一排接着一排从幕后走上来,人们陆陆续续站起来鼓掌,掌声持续不断。
“感觉如何?”陆昀丰翘着腿,双手跟着捧场,一边偏头问。
“什么感觉?”蔸娘也在跟着鼓掌,但是没怎么用力,基本没声。
“这出戏。”
“您的同声翻译挺厉害的。”
“我还可以给你听听更厉害的。”
“戎哥和契爷都叫我和您保持距离,他们似乎宁愿我继续和晃硕做朋友,也不愿意我对您了解过深。”
“我还不知道你是那种会乖乖听话的人,他们说什么就真的照做什么。”
“那也不一定,我要是觉得有道理听从一下也没有坏处。”
陆昀丰挑了一下眉毛,“是吗?如果你真的听,刚刚就会翻个白眼然后根本不理我,或者叫我闭嘴。”
蔸娘现在翻了一个白眼,不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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