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绍一回头就看到父亲正朝厅堂走来，“爹回来了！”
传绪也望去，“大伯！咦？那个人是谁啊？”不光是传绪，孩子们都看到了孝恒身边的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婉仪正低头摆饭，听到孩子们在说孝恒回来了，并未抬头。但听到孩子们在猜度一个人的时候便转过头去，一瞬间，她仿佛凝固了一般。
“婉仪，看谁回来了。”孝恒和孝谦已经走了进来，他站在他们两人当中。
孝谦看眼前的婉仪，十年光景她也褪去了初嫁人妇的青涩而多了少妇般的风韵。“大嫂．．．．．．我回来了。”孝谦对婉仪的感情是复杂的，她不仅仅是他的长嫂也是他的朋友至交。
“你．．．．．．”婉仪上前一步微微抬头看着孝谦，“回来了就好．．．．．．”她又朝门口看了一眼，又朝后堂看了一眼，确定婆婆金如珍还没出来，于是问道：“她呢？”
孝谦放低了些声音，道：“暂时留在省城。”
婉仪微微点头，对他的安排很满意。再低头一看，立刻欢喜地走向两个孩子。“这就是思杭和传纬吧？唉呀呀～～都这么高啦。”钟家没有女孩儿，思杭是钟家目前唯一的孙女，婉仪一见思杭就欢喜得很，“这孩子长得好像她，真漂亮。”再看传纬，他比思杭矮了一些，眼睛里透着机灵。“传纬是吗？这眉眼跟你爹一个样儿啊。”
孝谦吩咐孩子叫人，孩子们叫了一声“大伯母”。然后孝谦开始对留守在钟家的孩子们询问，“你们能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吗？”孩子们一一报上自己的姓名，“传绪、传继。”孝谦凝望着两个孩子，在他的记忆里他们还是襁褓中的婴孩。“我走的时候，你们还在奶娘怀里吃奶呢。一转眼都这么大了。”传绪和传继面面相觑，各自在自己的记忆中寻找这么个人，但是怎么会有记忆呢？孝谦又看向传绍，“你呢我就没有见过了，我走的时候你还没出生。传绍．．．．．．”孝谦伸手摸了摸传绍的脸蛋儿，“知道我是谁吗？”传绍摇摇头。
孝恒走过来对孩子们说道：“他是大伯的三弟，也就是传继和传绍的三叔，传绪的三伯。”
孩子们大声唤孝谦“三伯”和“三叔”。这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堂后传出来，“什么三叔三伯啊？吃饭了，你们还在玩家家酒吗？”不一会儿一个老妇人从堂后由人扶着走了出来。
“奶奶！”孩子们忙跑过去牵着金如珍的手，传绍指着孝谦说道：“爹说三叔回来了。”
金如珍抬起头，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孝谦。瞬间，苍老的泪水汹涌而出，老迈的腿脚快走几步走到孝谦跟前，伸手就是一巴掌但并不响亮。颤抖的声音发出了埋怨，“你总算知道回来了！你心里还知道有这个家吗？还知道爹娘吗？你这个不孝子．．．．．．不孝子啊．．．．．．”嘴里满是责怪但却抱紧了孝谦仿佛害怕再失去，“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她不停地捶打着孝谦的胸膛，“你知不知道娘很想你啊？你怎么这么狠心抛下娘就这么走了呢？”
听着母亲的责备，孝谦也忍不住哭起来。他的确亏欠了父母，自己当了父母后更加体谅到二老的艰辛。“娘．．．．．．”他抱紧了母亲，“以后儿子会孝顺你的．．．．．．”
“吃饭吧，坐下慢慢说。”婉仪已经让人加了三副碗筷，“饭菜都凉了，孩子们都饿了呢。”
大家各自入座，而孝谦则立刻把思杭和传纬拉到身边来，“思杭、传纬，叫奶奶。”
“奶奶～～”孩子们第一次见到奶奶，陌生使他们的声音变得怯生生的。
金如珍看到孝谦的两个孩子真是百感交集。按说看到孙儿是件高兴的事情，金如珍也不例外，她很想俯身把孙儿们揽在身边，但一看到孩子们眉宇间他们母亲的影子，她的心结就无法原谅那个女人，是那个女人硬生生地让他们母子分离、害得孝谦永远都无法抬起头面对钟家的列祖列宗。金如珍迟疑很久还是没有伸手去牵孩子们的手，只是沉沉地“嗯”了一声。
思杭看了看传纬，传纬嘟着小嘴表示不解。祖孙相见的场面和孩子们的预期似乎有很大的出入。孝谦站在一旁看到了一切，他能理解母亲那种想亲近又想拒绝的心情，但孩子们却无法理解。孝谦对姐弟俩笑了笑道：“饿了吧，吃饭去吧。”
大家起筷吃饭，孝谦问道：“小鱼呢？怎么不见她？”
孝恒说道：“她身体不好，大夫说要吃的清淡。所以一般都在房里吃，吃过饭传绪都会去她房里做功课。”
孝谦也是从书信往来中知道了小鱼被毒害未遂的事情，可以说一切都几乎在孝谦的预料中，唯独小鱼这件事是他始料未及。对此，孝谦很内疚。“那我一会儿去看看她。”他又转向母亲，问道：“娘，爹他．．．．．．”孝谦刚一开口，气氛就变得凝重起来。
“有富，告诉大家暂时不要把三少爷回来的消息告诉老爷。”金如珍吩咐了管家后便对孝谦说道：“你爹刚中风，大夫说不能受刺激。虽说他也盼着你回来，但着实不知道他见了你会有什么反应。一会儿还是让我先去给他点暗示，然后再看什么时候见你父亲。”
这个决定和孝恒的意见一样，孝谦自是理解。饭桌上婉仪和孝恒很想问孝谦这十年来的生活，但其中一定会涉及到意沛，而金如珍又是如此忌讳这个女人，使得婉仪和孝谦都无法开口。倒是孩子们给略显冷清的饭桌添了些热闹。金如珍一边吃饭一边偷偷看思杭和传纬几眼，两个孩子的眼睛都很像孝谦，特别是传纬，就好像看到了童年时代的孝谦一样。
吃过饭后金如珍去钟进贤的房里，芸香扶太太一路往老爷房里去，脚步要比平时快很多。“一会儿你不用在跟前伺候了，去收拾一下孝谦的宅院，让他们父子三人睡得舒服一些。”
钟进贤听到有人进来，忙含糊地说道：“如珍吗？”不是他不想说清楚，而是中风之后他就一直说不清楚话。金如珍扶着丈夫坐起来，“外面有些吵。”自从卧床之后他对外界的一切都很敏感，虽然言语和行动都有障碍但听觉仿佛更好了。
“没什么，孩子们吵闹而已。”金如珍将仆人送来的药端起来一勺一勺地喂丈夫喝。“这几天我看你好多了，只要按时服药相信很快就能好了。”
“唉～～一把老骨头了，好不好也无所谓了。”钟进贤叹口气，似乎万念俱灰。
“老爷您要撑着，这个家不能少了你，况且你还没等到孝谦回来呢。”金如珍望着丈夫，希望他听到这个名字不会太激动。
钟进贤停了下来，用还能活动的手挡住了送来的汤药，“孝谦！孝谦！”他痛苦地摇摇头，“这个臭小子！他要是心里还有这个家，会一走就是十年吗？唉～～就当我没有这个儿子吧。”
钟进贤的反应还不算太激烈，金如珍也松了口气。“看来老爷似乎更介意他十年不归？”金如珍看着丈夫，在提醒他孝谦更大的错误。
钟进贤皱了皱眉，沉默着。孝谦和意沛私奔的确是大逆不道，作为父亲和一族之长，他无法原谅儿子。也正是这个女人，带走了他最疼爱的儿子。在他们离开之后钟进贤曾经仔细回想一切，从孝谦在省城抗婚开始他们就应该在一起了，算一算足足有一两年。看来孝谦早就打算离开，所以他一直往返省城为私奔做准备。钟进贤痛恨孝谦为什么在这个女人身上那么认真，如果他能将这些精力放在家族生意上，那他的成就何止于此？是这个女人勾引了孝谦，将他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慢慢地，钟进贤开始将所有的怨恨都倾注在意沛身上，反而对孝谦思念并惋惜。或许天下的父母大多如此，都比较容易宽恕自己的孩子。
“老爷．．．．．．”金如珍看丈夫沉默良久就问道：“老爷，，你没事吧？”
“没事。”钟进贤苦笑道：“恐怕我是等不到他回来了。”
金如珍试探地问道：“老爷，要是他真的回来了，你会不会原谅他啊？”
“回来？”钟进贤转过头困惑地望着妻子，“唉～～”叹口气又望向窗外，沉默。
孝谦去看了小鱼，她的精神真的不怎么好。孝恒也说她的身体很糟糕，现在唯一让她有希望活下去的就是传绪。孝恒和婉仪都尽力地照顾她，希望她能看到孩子成家立室的那一天。
“唉～～”孝谦站在池塘边兀自哀叹，“是我害了她。我没有想到二娘会失心疯，还这样毒害小鱼。”他的拳头用力地捶在树干上。
婉仪劝道：“都已经发生了，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你大哥花了很多心思照顾她。只是她的身体时好时坏，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
“大嫂、大哥。这十年真是辛苦你们了。”孝谦转过身感激地说道。
孝恒笑了笑道：“说什么呢？兄弟间怎么那么生分呢？”
婉仪想打破大家沉闷的心情，于是问道：“不说我们了，说说你们吧。你那么费心才得来的生活，一定很开心幸福吧？意沛好不好呢？”
“她很好。”孝谦笑道：“她也很想回来看看大家，但是．．．．．．毕竟还有顾忌。”
“万事小心点好，虽然外出的人多了，大家也都为了生计无暇顾及别的。但你们的事情难保不会被大家淡忘。”孝恒说道：“关键是爹，我想他并不想见意沛。”
深夜，孝谦睡不着，于是去了父亲的宅院。他无数次抹黑在钟家大宅里穿梭，那是为了见他最爱的人。今天，他再次走在黑夜下的钟家，却停在了父亲的窗下。父亲的鼾声很轻，在宁静的夜里听得很清晰。孝谦靠着墙站在窗下，竟然落下泪来。他很想对父亲说声抱歉，他也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选择私奔。“爹，儿子不孝．．．．．．”孝谦喃喃地说道：“对不起。”
突然，屋里响起了一阵咳嗽声，把孝谦吓了一跳。难道是父亲突然发病？孝谦很想破门而入，但还是停在门口。听着里面咳嗽的声音由激烈变得平缓，他才放下心来。
刚要转身走，就听房里的父亲喘着气问道：“外头是谁啊？”孝谦愣住了，也不敢应声。又是一阵咳嗽，然后是急促的呼吸声。“是．．．．．．是孝谦吗？”孝谦一惊，不知道是否该应。“如果回来了，就进来。”钟进贤的声音很肯定。今日外面异于往常的热闹，再加上金如珍故意提及孝谦，老爷子心下已猜到几分。
孝谦推门进屋，屋里是一股浓重的中药味。“爹～～是我．．．．．．”
“你总算想着回来了。”钟进贤的声音很平缓，似乎孝谦不过是离家几天而已。“过来，扶我坐起来。”孝谦听了忙点亮灯，一转头看到病榻上的父亲，瞬间泪流满面。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老者，就是自己的父亲。以前灰白的头发现在变得花白，眼角的皱纹密布人也瘦了很多。他的一只手伸向自己，手上的褶皱让人看得心酸不已。他过去扶父亲坐起来，眼泪不住地打湿在父亲的睡衣上。钟进贤看着他五味杂陈，这个孩子终于回来了。
“爹～～”孝谦哽咽地坐在父亲面前，低着头不敢抬头看父亲的眼睛。“我对不住你。”
“你知道就好。”钟进贤的声音虽然老了很多但依旧很有威严，“为了个女人，值得吗？”
孝谦擦去眼泪，终于抬头望着父亲，“爹，我从来没有这么执着地做一件事。你今天问我值不值得。不管十年前还是十年后，甚至到我死的那一天，我都会回答你，值得！”
钟进贤摇着头苦笑一声，“没想到是这个女人激励着你。早知道．．．．．．”他望着孝谦，他一脸的愧疚，可见他这些年来的确也肩负了不少的歉意。“早知道就不该娶她进门！”
“爹，请你原谅我们。我们当年也是迫于无奈，若不是我们的关系那么复杂，也不至于如此。”孝谦恳请父亲体谅他们当年的处境，也希望父亲能原谅他们。
钟进贤皱了皱眉，愤愤地说道：“那个女人背叛孝和，又勾引你私奔！令我钟家蒙羞！我怎么都不会原谅她！”
“爹！好歹她现在也是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亲。”孝谦恳请道：“我这次回来也是想风波过去了，我们可以得到家人的认可。”他紧握住父亲的手。
钟进贤看着孝谦，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认真。“你，可以原谅！孩子，可以接受！唯独她！不行！”他字字斩钉截铁，透着父亲的宽仁和族长的严厉。“她一辈子休想再进钟家门！”
第二天，孝谦带思杭和传纬去见父亲。看到孙女孙儿，钟进贤很是开怀。他不介意孩子是谁生的，只认定他们是孝谦的儿女。之后他吩咐孝恒择日把两个孩子的名字登记到族谱中，承认了他们钟家子孙的身份，但同时也叮嘱孝恒不允许记录孩子母亲的名字，不仅连孝谦配偶的名字都不能登记造册，还不允许向任何人透露孩子的生母是谁。钟进贤也告诉自己，无外乎当作孝谦在外做生意时风流后生了两个孩子，至于孩子的母亲，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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