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雪在山下集市买完菜，正往回走时，被迎面跑来的一个小娃娃撞进怀里。
小娃娃抬头，露出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并乌黑湿润的眸子。
看到卫雪的那刻，他猛地愣住。
“在街上乱跑，是很危险的。”
卫雪没有多余的表情，声音亦是冷淡。
这个孩子，给人一种熟悉的感觉。
但她并未深究，只伸手将其身子扶正，绕开继续往前走。
衣袖上倏然传来阻力，转头去看，只见那小娃娃眼含泪光，噘着嘴哽咽道：“姐姐别走。”
不知为什么，看他哭泣，心口闷得厉害。
她将人拉至路边，蹲身放下菜篮，声音较先前温和些许。
“你怎么了？”
小娃娃用一双小手捂着眼睛，哭得伤心，“我迷路了。”
卫雪轻声叹息，自袖中掏出一方手帕给他擦眼泪。
又见他一身锦缎衣裳，心知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家住哪里？”
提起这个，小娃娃忽然止了哭泣，转而一脸认真地看着她，答：“我叫轻舟，家住褚洲城。”
闻言，卫雪瞳孔骤缩，那些尘封的记忆冲破束缚，铺天盖地地袭来，将她裹挟。
她有些喘不过气。
“你……姓什么？今年几岁？”
小娃娃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脆生生道：“我姓褚，我叫褚轻舟，今年六岁。”
卫雪手指倏然收紧。
褚，是宣国皇族的姓氏。
今年，也恰好是第六年。
卫雪目光在他面上几番辗转，看到了她和那人的影子。
“……你父亲呢？”
“我贪玩，和他走散了。”褚轻舟低头绞着手指道。
回想起与褚玄林的初见，卫雪哭笑不得，这孩子和他爹一个德行。
“你年纪小，出门在外应当紧跟你父亲，不该贪玩到处乱跑，否则遇到坏人怎么办？”
卫雪双手扶着他胳膊，温声劝导。
褚轻舟垂眸点头，小声道：“舟儿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
这般乖巧可爱的模样看得卫雪心头一软，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姐姐，我饿了，能带我回家么？”褚轻舟抬头，可怜兮兮地问。
卫雪一愣，继而面露难色，“你父亲还在找你。”
“我就吃个饭，很快回来，不行么？”褚轻舟哀求道。
卫雪思忖片刻，终是妥协，“好罢。”
说完，她起身拿起竹篮，牵着褚轻舟的手离开。
另一头，一客栈中。
褚玄林负手而立，神色凝重地望着跪在面前的沐泽，沉声问：“还未找到？”
沐泽眉心紧蹙，头低了又低，“属下无能。”
褚玄林下颌紧绷，大手一挥，“再去找。”
“是。”沐泽领命退下。
褚玄林带褚轻舟出来微服私访。
至姜洲地界，在一处街道上，褚轻舟倏然钻进人群里不见了踪影。
沐泽带人找了一个多时辰，还未找到。
虽说褚轻舟聪慧机灵，但到底是个孩子，褚玄林实在担心他遭遇不测，忧心如焚。
“舟儿，你千万不要有事。”褚玄林望向窗外，喃喃自语。
山上小院里，红梅正清扫院中落叶。
抬眼见卫雪携一个衣着华丽，甚是俊俏的小娃娃归来，心生疑惑。
她拿着扫帚上前问：“阁主，这是？”
卫雪苦笑，“他说他叫褚轻舟。”
红梅呼吸一滞，仔细打量过后，确定了心底的猜测。
她鼻尖酸涩，蹲身摸摸他的小脸，轻声问：“你是舟儿？”
褚轻舟看向卫雪，眼神茫然。
卫雪温声解释：“这位是与我同住的朋友，红梅。”
褚轻舟点头，眼睛弯成月牙儿，甜甜地开口：“姐姐好。”
红梅不禁莞尔，对卫雪道：“这孩子聪慧又知礼，很讨人喜欢。”
卫雪心底泛起苦意，默然片刻，方问褚轻舟：“你想吃什么？”
小家伙歪头想了想，眼眸一亮，“云吞，我想吃云吞，姐姐可以给我做吗？”
卫雪点头，“可以。”她拉着人在院中茶桌旁坐下，道：“你在此处等我。”
说完正要朝厨房走去，却被褚轻舟扯住衣袖。
“舟儿要和姐姐一起。”
看他眼神坚毅，卫雪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好罢，你跟我来。”
“嗯！”褚轻舟用力点了下头。
厨房中，卫雪腰上束着围裙，娴熟地和面、剁肉、调馅儿、生火、包云吞。
褚轻舟想帮忙，被果断拒绝，只能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双手托起下巴，目不转睛地看她。
包好的云吞被整齐排放在篦子上，好似一颗颗银元宝。
褚轻舟好奇地走过去瞧，小手轻戳其中一枚云吞，眼中亮起光芒，“好漂亮呀。”
卫雪看他一眼，笑说道：“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褚轻舟点头，又乖乖坐回小板凳。
望着卫雪忙碌的背影，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姐姐嫁人了么？”他轻声问。
卫雪指尖微顿，继而答：“嫁过。”
“那姐姐有孩子么？”
卫雪不小心捏坏一张面皮。
“有过。”
“……姐姐会想念自己的孩子吗？”
包完最后一枚云吞，卫雪转身去灶台掀开锅盖，见水已煮沸，她眸光微闪，低声道：“可以下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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拢共两碗云吞，褚轻舟一碗，红梅一碗。
“姐姐不吃么？”褚轻舟疑惑问道。
卫雪摇头，“我不饿，你们吃罢。”
褚轻舟视线落在眼前皮薄馅儿大，卖相甚是不错的云吞上，咽了咽口水。
犹豫片刻，他还是将其推至卫雪面前，道：“姐姐吃，舟儿不吃了。”
卫雪眼眶微热，摸摸他的脑袋道：“我真的不饿，也不喜欢吃肉。
舟儿吃罢，吃了以后长得高高壮壮的。”
褚轻舟愣了下，继而垂下脑袋，闷声道：“我父……父亲也不喜欢肉。”
卫雪听了，心口钝痛。
褚轻舟扒拉了一颗云吞到嘴里，咀嚼吞咽后朝卫雪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真好吃。”
“喜欢便多吃一些。”
“嗯！”
他又张嘴吞下一颗。
用了饭，褚轻舟还想继续待下去。
卫雪不同意，耐着性子劝他：“你失踪有一段时间了，父亲找不到你，定是焦躁不安，你忍心看他担心么？”
褚轻舟面露愧色，摇了摇头。
卫雪蹲身拉起他的小手，柔声道：“舟儿你记着，出门在外，不要将自己的真实名姓轻易告知旁人。要常怀警惕之心，知道么？”
褚轻舟抿唇，小声答：“舟儿知道的。”
卫雪没仔细去想他话中深意，只起身将他带至红梅面前，道：“拜托你了。”
红梅点头，“阁主放心。”
她执起褚轻舟的手，温声道：“舟儿，我们走罢。”
褚轻舟依依不舍地看向卫雪，问：“姐姐不送舟儿么？”
卫雪指尖抵着掌心，面色未变，解释道：“舟儿乖，我还有事要忙，让这位姐姐送你。”
褚轻舟神色黯然，静立片刻，抬头对卫雪道：“好罢，舟儿走了，姐姐保重。”
“嗯。”
他被红梅领着往外走，眼前渐渐模糊。
在堪堪走出院门时，他脚步一顿，猛地松了红梅的手，转头朝卫雪跑去。
见他去而复返，卫雪讶异过后，赶忙迎上去。
褚轻舟一头扑至她怀中，放声大哭。
“母后……母后为什么不要舟儿？呜呜呜……舟儿不想和母后分开，母后坏……”
卫雪与红梅俱是一震。
他是如何知道的？
卫雪将人微微松开，“舟儿？”
褚轻舟仰着小脸，声泪俱下，“我知道你是母后，父皇画了很多母后的画像，经常一个人看着抹眼泪。
见你第一眼，我便认出来了，可我担心只是容貌相似，便说我叫轻舟，家住褚洲城。
父皇说过，字是母后所取，若你真的是母后，定会询问我的姓氏。”
他大名褚弈，小字轻舟。
轻舟二字，只有极亲近之人才知晓。
唤的人，只父皇一个。
卫雪听了，眼泪夺眶而出，“舟儿……”
褚轻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父皇说母后是很好的人，之所以离开父皇和舟儿，是有不得已的原因，让舟儿……不要怪母后。
舟儿不怪……，舟儿只是很想念母后。
舟儿也想像阿珩、阿逸、阿沅一般有母亲疼爱。
见到母后，舟儿真的很欢喜。
原本……原本舟儿只想吃一顿母后做的饭，没想……这般打扰母后的。
是舟儿没忍住，是舟儿不好……
但……请母后抱抱舟儿罢……
舟儿……从没有被母后抱过……”
卫雪听完这番话，心如刀绞，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哽咽道：“舟儿……是母亲对不起你。”
当年被她差点打掉、狠心送走的孩子，竟如此聪颖乖巧，庆幸之余，她又陷入无尽的愧疚之中。
红梅在一旁瞧着，也不禁潸然。
卫雪将人抱了半晌，又拭净他面上的眼泪，在额间落下一吻，柔声道：“母亲再舍不得，也必须让舟儿离开了，你父皇现下必定很着急。”
褚轻舟眼睛红得似兔子一般，吸了吸鼻子，问：“母后是不是不想见父皇？”
卫雪垂下眼睫，缓缓点头。
褚轻舟压下再次翻涌的泪意，哑声开口：“儿臣知道了。”
他自卫雪怀中轻轻退开，跪地俯首，郑重行了一礼。
“母后生育之恩，儿臣永世不忘。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愿母后长乐永康，福与天齐。”
小小的身板说着大人般郑重的话，稚嫩里透着懂事，教人看得心头发软。
“好。”卫雪又一次落泪，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褚轻舟用衣袖为她擦干眼泪，脸上重新扬起笑容，“母后，舟儿走了，您保重。”
“嗯。”
褚轻舟行至红梅面前，重新握住她的手，道：“姐姐，我们走罢。”
“好。”
走了没几步，褚轻舟再次转身，向卫雪挥动小手。
卫雪唇角浮起温柔的笑意，也朝他挥了挥手。
等两人逐渐走远，她在原地静立半晌，悄悄跟了上去。
红梅将褚轻舟带至偶遇卫雪的集市附近。
褚轻舟转头小声道：“谢谢姐姐，送我到这里便可，我看到父皇的侍卫了。”
红梅迟疑道：“我送你过去罢。”
褚轻舟摇头，“姐姐不便露面，没关系，我自己过去就好。”
红梅心头一暖，柔声道：“那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嗯……姐姐，母后她，日后还要劳烦你多加照拂。”
“你放心。”
“姐姐，再会。”
“再会。”
红梅视线紧随他的身影，心道轻舟同阁主在一处时，才真正像个孩子，会哭闹、会撒娇。
如今从她身边离开，又如大人一般沉稳。
褚轻舟与侍卫会合后，卫雪出现在红梅身侧。
“阁主？”红梅讶异开口：“您怎么来了？”
卫雪注视着远处的褚轻舟，低声道：“我放心不下。”
红梅了然，浅浅一笑，“都说儿子像母亲，舟儿他生得很像您呢。”
卫雪唇畔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走罢，跟上去，我要看他见了那人才能放心。”
“好。”
褚玄林得知褚轻舟已经找到，忙不迭去迎，正好在客栈门口与他碰见。
“父亲！”
“舟儿！”
褚玄林蹲身将他揽入怀中，仿佛搂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舟儿，你去哪了？你可知父亲有多担心？”
褚轻舟小手紧紧搂着褚玄林，脑袋埋至他肩头，哽咽道：“对不起父亲，是舟儿不好，舟儿以后再也不会乱跑了。”
见他认错，褚玄林也不忍责备，只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问：“可有受伤？”
褚轻舟摇头，“父亲不必担心，舟儿无恙。”
褚玄林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顿了一瞬，又道：“在外头折腾半天，想必累了罢？父亲带你回去歇息。”
“嗯。”
卫雪遥遥望着褚玄林，以往冰冷的面容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和煦。
他身姿较往日更为挺拔，肩背宽阔，气质也更成熟稳重，真正像一位帝王了。
看父子俩走进客栈，她垂首掩饰眼底情绪，对红梅道：“我们走罢。”
“好。”
客栈中，褚轻舟坐于罗汉床边缘，握着一杯茶水发呆。
褚玄林察觉出异常，行至他身旁，温声问：“怎么了，舟儿？”
褚轻舟回神，抿了抿唇，方小声道：“父皇，舟儿见到母后了。”
闻言，褚玄林面色骤变，诸般情绪似细密的丝线将他层层包裹。
这么多年，他没有一日不想她，思念如烈火般焚烧着他，看着眉眼与她相似的褚轻舟方能缓解几分。
他很想询问她的下落，重新将她绑回宫中，囚禁起来。
可他知道，她向来果断坚决，生下轻舟并将他送来已是最大的让步，又怎会再与他纠缠？
罢了。
褚玄林喉间微哽，哑声问：“她……可还好？”
“嗯，母后与父皇画像上一样美，母后还给舟儿做了云吞。”
褚玄林摸摸他的小脑袋，唇角笑意渐深，“好吃么？”
“当然好吃。”
“比起宫中御厨做的呢？”
“还是母后的好，这是母后为舟儿做的第一顿饭，……也可能是最后一顿，舟儿会永远记着的。”
“舟儿……喜欢母后么？”
“当然喜欢，父皇呢？”
“父皇也喜欢。”
很喜欢，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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