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机的轰鸣在日头沉进山坳时终于停了,最后一缕金黄的阳光掠过晒谷场的谷堆,留下浅浅一层阴影。
我坐在场边的石碾上,脱下来的胶鞋沾着湿漉漉的泥土,散发着青草和腐烂秸秆混合的气味。父母还在收拾农具,铁叉与竹筐碰撞的脆响,在空旷的田野里传得很远。
老家的秋夜来得快,也来得静。刚坐下没几分钟,凉意就顺着裤腿往上爬,把白日里收割带来的燥热一点点驱散。远处的村庄亮起了零星的灯火,像散落在黑丝绒上的碎钻,昏黄的光线下,能看见袅袅升起的炊烟,被晚风扯成细细的丝。空气里满是稻谷的清香,混着泥土的腥气,还有屋后老槐树飘来的淡淡花香,这味道是城市里永远找不到的,熟悉得让人心头发紧。
我掏出手机,信号只有两格,屏幕上的消息列表安安静静。家里的事肯定堆了很多,朋友圈里或许正刷着夜宵和夜景,而我在这里,守着一片刚收割完的稻田,听着虫鸣和父母偶尔的对话,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漫无目的地飘着。
白天收割时倒不觉得,只顾着跟着父母的节奏,弯腰、割稻、递捆,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滴进泥土里瞬间就没了踪影。累到极致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眼前的稻子赶紧收完。可到了晚上,身体歇下来,脑子却不肯停了。
石碾旁边是一排老房子,墙皮已经斑驳,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土坯。最东头那间,是王奶奶家。我想起小时候,王奶奶总爱坐在门槛上剥花生,见了我就往我兜里塞,花生壳上还带着她手上的温度。去年打电话,母亲说王奶奶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
我当时在做什么忘了,匆匆应了一声,没太往心里去。可此刻坐在这儿,仿佛还能看见她佝偻的身影,听见她慢悠悠的说话声。不知道她坟头的草,是不是也在这个秋天黄了又枯。
风吹过稻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说话。我想起初中时的同桌,也是这个村子里的,叫陈阳。我们俩曾经在这片田埂上追逐打闹,偷过别人家的西瓜,还在老槐树下埋过“宝藏”——其实就是几颗玻璃球和半块橡皮。
初三毕业那年,他跟着父母去了外地,说是再也不回来了。临走前,他塞给我一本笔记本,上面写着“以后要常联系”。可后来,电话换了,qq也成了空号,我们就像两粒被风吹散的种子,落在了不同的土地上。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不是也成家立业了?会不会偶尔也想起老家的稻田,想起我们一起埋“宝藏”的日子?我甚至开始想象,他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村口,笑着喊我的名字,就像小时候那样。
可转念一想,就算真的遇见了,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这么多年没见,各自的生活早就没了交集,或许只剩下几句客套的寒暄,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想到这里,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父母收拾完农具走过来,母亲递给我一瓶温水:“累坏了吧?赶紧喝点水,回家吃饭了。”我接过水瓶,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思绪被拉回现实。父亲蹲在我身边,点了一支烟,火光在黑暗中明灭:“今天收了六亩地,明天再收两亩,今年的稻子就全完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疲惫,也藏着丰收的踏实。
我看着父亲的侧脸,发现他的白发又多了些,眼角的皱纹也深了,像田埂上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小时候觉得父亲无所不能,能把倒下的自行车扶起来,能把挂在树上的风筝摘下来,能在冬天给我捂热冰凉的手脚。可现在,他扛起稻捆时,背影已经有些佝偻,走路的脚步也慢了。原来,父母真的在一天天变老,而我,却只能在每年秋收时,回来帮上几天忙。
晚饭很简单,炒青菜、腌萝卜,还有一碗鸡汤。鸡是母亲养的,早上特意杀的,肉炖得软烂,汤里飘着一层金黄的油花。母亲一个劲地给我夹菜,说我在家里吃不到这么地道的农家菜。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米饭带着刚收割的清香,比我那里买的软糯许多。父亲喝着白酒,偶尔跟我说几句村里的事,谁家盖了新房,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谁家的老人身体不好。
这些名字大多是我熟悉的,可又觉得陌生。那些曾经看着我长大的叔叔阿姨,现在应该也都老了吧?他们的孩子,大概也像我一样,在外打拼,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老家就像一个巨大的容器,装着我们的童年和记忆,也装着父母的牵挂和等待。
吃完饭,母亲收拾碗筷,父亲坐在院子里抽烟,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身边。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清辉洒在院子里,把地面照得一片银白。远处的虫鸣声此起彼伏,还有几声狗吠,偶尔划破夜空的宁静。
我又想起了白天遇到的人。中午休息的时候,在村口的小卖部买水,碰到了张婶。她是我家的远房亲戚,小时候总爱逗我,说要给我介绍个村里的小伙子。我记得她那时候梳着两条粗辫子,说话嗓门很大,笑声爽朗。可今天见到她,头发已经花白,梳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脸上爬满了皱纹,说话也变得慢悠悠的。
她一眼就认出了我,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问我累不累,一个月挣多少钱,我一一回答,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反复说:“时间过得真快啊,小时候你还在我家院子里追着鸡跑,现在都长成大姑娘了,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告别张婶后,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我想起小时候在她家院子里玩的场景,她种的月季花总是开得特别艳,院子里的鸡群总是吵吵闹闹,她的儿子跟我差不多大,我们经常一起爬树掏鸟窝。可现在,她的儿子在外地定居,很少回来,她和老伴守着老房子,靠着几亩薄田过日子。
我开始胡思乱想,如果我当初没有离开老家,会不会也像张婶的儿子一样,守着父母,守着这片土地?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秋收,过着平淡安稳的日子。可那样的话,我又会错过什么样的繁华和机遇,会不会在某个秋夜,也会想起外面的世界,心里满是遗憾?
人总是这样,得到的不珍惜,失去的又怀念。在城里的时候,总想着老家的宁静和自由,厌倦了钢筋水泥的丛林和没完没了的工作;可真的回到老家,过上几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又会想起家里的事情我们就像站在一座桥的中间,一边是故乡,一边是远方,两边都牵挂,两边都放不下。
月亮越升越高,清辉洒满了整个田野。我想起了高中时的语文老师,也是老家这边的人,姓刘。他曾经在课堂上说过,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故乡,无论走多远,都走不出对故乡的牵挂。那时候年纪小,不懂这句话的深意,总想着赶紧离开老家,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现在,走了这么多地方,见了这么多人,才发现最牵挂的,还是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刘老师后来调去了城里的重点中学,听说现在已经退休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经常回老家看看?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在某个秋夜,坐在田埂上,想起年轻时的岁月?我想起他上课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声音温和而有力量。他曾经鼓励我们,要好好学习,走出大山,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可他自己,却一辈子扎根在教育事业上,把一批又一批的孩子送出了大山。
母亲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走出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我接过苹果,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嘴里散开。“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母亲在我身边坐下,叹了口气:“人啊,年纪大了就爱怀旧,没想到你这么年轻也喜欢想以前的事。”
我笑了笑,没说话。其实不是喜欢怀旧,而是这些回忆就像秋天的落叶,不知不觉就飘进了心里。在老家的这些日子,每天面对的都是熟悉的风景和熟悉的人,那些被忙碌生活掩盖的回忆,就像被雨水滋润的种子,悄悄发了芽。
父亲掐灭了烟蒂,站起身:“夜深了,风大,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我点点头,跟着父母走进屋里。屋里的灯光昏黄而温暖,墙上挂着我小时候的奖状,还有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我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父母也比现在年轻许多。
躺在床上,却没有丝毫的睡意。窗外的虫鸣声还在继续,偶尔能听到风吹过窗户的声音。我想起了白天遇到的另一个人,是小时候的邻居,李叔叔。他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回家,这次也是趁着秋收回来帮忙。他见到我的时候,愣了半天,才不确定地喊出我的名字。
我们站在田埂上聊了几句,他说他在工地上干活,每天起早贪黑,虽然累,但能挣点钱补贴家用。他说他的孩子今年考上了大学,在外地读书,跟我当年一样,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他的脸上布满了风霜,手上的老茧又厚又硬,可说起孩子的时候,眼睛里满是骄傲和温柔。
我开始想,十年后的我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像李叔叔一样,为了生活奔波,脸上布满风霜?会不会也像父母一样,守着一片土地,盼着孩子回家?会不会在某个秋夜,也会想起现在的自己,想起这个秋收的季节,想起这些胡思乱想的夜晚?
窗外的月亮渐渐西斜,光线也淡了许多。虫鸣声渐渐稀疏,村里的灯火也大多熄灭了,只剩下几盏还在亮着,像是在守护着这个宁静的秋夜。我闭上眼睛,脑子里的思绪还在继续,像一条奔流不息的小河,带着回忆和憧憬,流向远方。
其实我知道,这些胡思乱想没有任何意义,既改变不了过去,也决定不了未来。可在这样的秋夜,在这样的老家,在父母的身边,这些纷乱的思绪却让我觉得无比真实。它们提醒着我,我来自哪里,我是谁,我牵挂着什么,我期盼着什么。
在老家的这些日子,虽然累,虽然思绪纷乱,但心里却无比踏实。这里有我最牵挂的人,有我最珍贵的回忆,有我永远无法割舍的根。或许,这就是老家的意义,无论走多远,无论过多久,只要回到这里,就能找到内心的平静和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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